第43章 夜话（一）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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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的商帮有两种，一种叫“行”，就是同一种行业的商人联合起来，控制某种产品的产量和价格，如广州的布行，由四十多家大小布商组成，实力庞大，外来的商贾休想染指广州布业；还有一种叫“帮”，十三浦商帮就是这样的商会组织，它本是运河两岸十三家粮商盐商联合组成，旨在互通有无，共享商业资源。船只、场馆等商帮公中财产由各股东出资募集，盈利则按比例分红。
郭守义初时也只是个普通的小股东，并无商帮的话事权。然而他与郑家海贼暗中勾结，通过大量替海贼销赃很快变成财雄势大的豪商。他一方面靠廉价商品打击竞争对手，甚至指使郑家直接劫杀对手商船，另一方面软硬兼施，通过收买、胁迫等手段，吞并了帮内数家股东资产。老股东要么俯首称臣要么黯然退出，十三浦商帮很快便成为他一人的天下。因他早年把妹妹嫁给一位姓秦的淮北豪商，借此将十三浦的手伸到了河南、淮北等地。秦明能年纪轻轻便在商帮做大船纲首，除了与郭守义的亲戚关系，也因为秦家树大根深，是十三浦重要的臂助。经过十余年苦心经营，商帮已经有店铺上百家，大小股东三十余人，店伙水手一千余人，大小船只四十余条，是大江沿线数一数二的大帮。
十三浦的主要势力在两淮路运河沿岸，除了郭守义，几乎没有人真正做过海贸。而郭守义的海船，仅限于从福建、广州等地做些转手贸易，将货物运到江淮地区销售。本来仅这样的海贸也足以把商帮发展风生水起。可女真突然南侵，兵锋直达淮泗，一时间中原糜烂，民生凋敝，北方的产业损失惨重。很多北方股东已经居家逃难，不知所踪。郭守义感到开辟一条可靠的南方航路已经成了关乎郭家生死的大事。
上次郑庆求援事发突然，郭守义身边并无多少可用之人，不得不把江枫这个外人也派去凑数。哪知道这小江居然颇有才略，竟能在海贼前后夹击下全身而退，更几乎将匪首击毙。郭守义不由得对江枫刮目相看。但后来委托江枫单枪匹马的南下，又要寻机救人，又要去海外联系郑家，他也知道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可是眼下天下大乱，帮中事务千头万绪，自己万万不能离开建康根本之地，也只能硬着头皮让他去了。至于结果如何，实在不敢抱太大期望。果然，江枫一去杳无音讯，他派了两拨人去沿海商埠打探，均没有消息，日子一久，也渐渐绝了念想。他只好将各大掌柜、股东召集起来，准备商议下一步商帮的发展方向。
这一天，郭守义带了几个伙计出门散心，信步走到城北码头，凭栏远眺，虽然秋风飒爽，大江浩荡东流，他的心情却始终沉甸甸的，提不起兴致。
“哎！”一声悠悠的叹息传来，声音娇嫩，似乎是个女子。郭守义扭头看去，码头的木桩上坐着两个人。左边一人戴着斗笠，手持钓竿，稳稳坐定，帽檐下几根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飞舞。他身侧一人身材娇小，衣着朴素，戴了一顶大了一号的幞头，托着腮帮子盯着远处海面，那声叹息看来是他所发。他看那老者背影有些熟悉，心下好奇，往前走了几步，轻咳一声。前面两人同时回头，一个是满脸皱纹古井不波，一个是肌肤胜雪蛾眉微蹙，正是谢平川和方小乙。
谢平川微微一笑，将钓竿放在脚边，起身拱手道：“郭大官人安好。谢某有礼了。”小乙虽不认得郭守义，但也乖巧的敛衽施礼。饶是郭守义走南闯北多年，却也为小乙回眸的一瞥惊艳不已。他还礼道：“谢先生请了。不知这位姑娘是？”
谢平川道：“哦，这是江家表姑娘，同来南下避祸的。”
郭守义听了不由纳罕，看这姑娘肤白远胜普通女子，眼珠颜色发蓝，明显有胡人血统。似江家这般大户人家怎会有胡人亲戚？
当时大宋的胡人富商虽然很多，但毕竟在宋人眼中低人一等，有些即便做了朝廷官员，也鲜有大户愿意与之通婚的。当然他其实并不关心这一点，话题一转，直截了当的问道：“两位在此可是在等候江兄弟？”
谢平川微笑摇头道：“在下只是在钓鱼。”
郭守义看他云淡风轻，似乎确实只是在钓鱼，不由奇怪，自己尚且放不下江枫一行的安危成败，这江家的老管事怎么反而对自己东家漠不关心？看那小姑娘愁眉不展的样子，肯定是担心江枫无疑。如此看来，要么这老管事天性凉薄，要么便是他故作镇定有意欺瞒。
郭守义是个直性子，当即沉下脸来，问道：“江兄弟出海这些日子，俺也是心忧如焚，派人四处打探始终没得到消息。谢先生若是知道些消息，何必遮遮掩掩。又或是先生另有打算，故此不将江兄弟生死放在心上？”
老谢一愣，随即哂然一笑，道：“大官人多虑了。在下如何不挂念东家安危，之所以不担心，只是觉得无需担心罢了。江公子深得乃父遗风，自小聪明睿智，处事沉稳踏实，即便在下跟随在侧，也不会做得更好。在下姑且妄言，此行江公子若能平安回来，必不负大官人所托。若不幸出了意外，那便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也。”
“呸呸呸！”旁边小乙大怒，“伯伯你胡说什么？”小乙丢下两人，跑到栈桥边扬起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老天爷啊老天爷，刚才伯伯说的话不算数啊！他老糊涂了瞎说的，您可一定要让江大哥平安回来啊！”
小乙命运坎坷，自幼父亲抛下她母女不知所踪，自打记事起她便跟着母亲东躲西藏，经历了无数漂泊动荡的日子，让她越来越渴望一双坚实可靠的臂膀。自从在船舱里被江枫救起，小姑娘心目中父亲高大的身影便渐渐与江枫的样子渐渐重合，闭上眼睛，梦里给她安全感的不再是个模糊的影子，而是江枫年轻爽朗的面容和温暖清澈的目光。
小乙全神贯注的祈祷，她祈求上天带回她的救命恩人，祈求不要让她再次无依无靠的在人世间流浪。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悄渗出眼角，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微微颤抖，折射出七彩的阳光。突然，她感觉脸上的阳光被一片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小乙缓缓睁开眼睛，在她面前的，是一艘高大的帆船，船舷在她面前的栈桥缓缓靠近，终于停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咦？这不是方姑娘吗？你怎么在这里？”小乙惊喜的抬头，阳光从那人背后射来，让人目眩。小乙微微一晕，向后倒去。
没错，就是这双臂膀，坚实，有力，让人无比安心。小乙缓缓睁开眼睛，江枫棱角分明的脸庞就在眼前。小姑娘泪珠还未落下便化作了笑颜，说了一句：“谢谢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