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河（五）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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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枫把众人召集起来，围成一圈坐定。在场的共有十三个人：除了八个伙计，还有江枫、谢平川、于万里和他爹老于头，再加上一个浑身布条子绑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耶律振玉。

江枫站起身，朗声说道：“众位叔伯兄弟，咱们北海商帮，这次遭了兵灾，损失惨重。据那贼兵所说，俺江家也……”他语带哽咽,一口气憋住了，胸膛起伏，好半天才强忍眼泪，继续说道：“俗话说，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这患难之中，大伙儿对俺一个孤儿不离不弃，帮俺挣出一条活路，俺江枫须不是一个木头人，自今日起，众位便是俺江枫的亲兄弟、亲叔伯！请受俺一拜！”说罢，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众人大为感动，顿时七手八脚的上前搀扶。老于头想起江锡林的提携知遇之恩，更是老泪纵横，捶胸顿足。

只有一个人仍然头脑冷静，这便是谢平川。他先前被江枫的变化弄得惊疑不定，此时再看江枫作为，便似是那疑邻偷斧的乡下人，总觉得他另有深意。当下试探道：“大郎，事已至此，可有什么打算？”

江枫拭了拭眼泪，收拾情绪，低声说道：“有。诸位听我一言。”众人顿时收声，一齐望向他。

“我有三个打算，其一，回江家庄，收敛家人骸骨，以尽孝道，用那白可术的狗头，祭奠俺爹娘，顺便搜寻有无生还之人；其二，将江家在黄河以北所有房舍田产物资，统统变现，我观此次鞑子入境所图者大，未必便会抢掠一番便撤走，此处已非乐土，我们要做好南迁的准备；其三，整合北海商帮，居心叵测如邹某之辈，避而远之，愿意和咱们一路的，统计人、财、船只数目，以便重振商帮。总有一天，俺要让江家重新兴旺发达，方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众人听他说的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均感觉事情大有可为，不由得一个个摩拳擦掌，重拾信心。

“谢管事，烦请你与官面上有过往的人物重新联系一下，看看有哪些可以用到的，不要断了线，咱们将来还多有需要这些人脉的地方。”谢平川肃容起身，正了正头巾，抖了抖袍袖，与江枫目光对视一眼，然后深深一揖道：“是，东家。”这便有点认主的意思了，两人同时改变了称谓，目光再次相交时，已是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江枫又对老于头和于万里道：“于伯，万里，请你们联系一下帮里跑海的兄弟，看看各家遭兵灾的情况，若有需要帮衬的尽管开口。顺便统计一个水手名册出来，咱们看看可用之人还有多少。”老于父子连连答应。

接着又转向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说道：“梁五哥，你向来办事稳妥，这船厂原是交于你管着的。请你统计一下咱们还有多少船可用，另外去看看盐场那边情形，若是已被鞑子占据，就立刻退回来，万勿为此冒什么风险，要紧要紧。”梁五也抱拳应了。

分派已毕，约好了来日在江家庄汇合，江枫又命谢平川将所携带部分钱钞分与大家作为经费，众人便在这码头上分别，各自行事去了。

江枫与建德和尚在船中照料耶律振玉，其余伤者均已无大碍，被江枫安排一个伙计送回本地家中疗养。小船顺河而下，不过两日，便回到了江家庄。

江家庄依山傍水，本是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虽然只是江家在乡下的别院，却是江老太爷最为钟爱的住所，老兄弟三人已经决意将来在此养老了，这几年不断扩建，亭台楼榭，红砖碧瓦，花树茂盛，富贵之气与乡村野趣掺杂在一起，别有一番意境。然而如今映入江枫眼帘的，却是一片惨淡破败之相。围墙塌了两三处，两扇大门歪在一边，走入庄子，烟熏火燎的痕迹比比皆是，房舍倒是大部分未曾烧掉，显然有人在室内放火，因为下雨没有烧起来，只不知这放火之人是金兵还是江家自己。

院墙上、老树下、厅堂里，到处是打斗过的痕迹，粉墙之上，暗红色的血迹斑斑驳驳，似那即将凋谢的腊梅，红的让人黯然神伤。庄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地面仍未干透，一片泥泞的水洼里，仍满是触目惊心的红色血水。江枫缓缓走到水洼前，跪了下去。失去亲人的痛苦与自责深深的嗜咬着他的心，他低下头，凝视着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的落入水中，激起一波波涟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良久良久，太阳渐渐升起，清晨的风凉爽温柔，像母亲的手拂过少年的额头，将他垂下的发丝吹得向后轻轻飘起。泪痕渐干，江枫的眼中慢慢露出了坚定的神色，他直起身子，举起右手三指，向天上的亲人发誓：我必让江家重振雄风，以慰父母亲人在天之灵！

登州治所蓬莱县，城门口熙熙攘攘，被兵灾波及的山东各地，大城大埠的人气开始慢恢复。一个衙门书办模样的人站在木头垛子上，冲着周围的百姓声嘶力竭的宣读着手里的文告：“谨奉大金左军都元帅谕令，兹告知尔等：赵宋本得位于孤儿寡母之手，为世人所笑，及佶、桓二帝失德，不遵祖训，废坏纲常，小人盈朝而善人壅塞，方腊张迪之辈蜂起，天下沸腾。大金吊民伐罪……汝等无需惊怖忧惧，有逃避山林者，可辗转相告，令使返回……兹有巨寇江锡林者，结党走私，为祸乡里，甚而纠集盗匪，对抗天兵，现已授首伏诛，其家产田亩充官，首级悬杆百日，以警后来。大楚登州府格文榜示，丁酉年六月初九。”

一个汉子站在人群里，斗笠压低遮住了面庞。他双手在袖中攥紧成拳，微微颤抖。这人正是江枫。东京的消息传到了登州，所有人都被震惊的无言以对：金兵破汴梁，擒二帝，立张邦昌为帝，建立所谓“大楚国”。江家则被安了个“乱匪”的名号，家产、店铺、田地全都被官府吞个一干二净。原本江家座上客的县尊府尊，翻过面皮变成如狼似虎的妖魔，吃人都不吐骨头。江枫心里一片冰凉，知道事不可为，只能先保住性命，其他徐徐图之。他抬眼看看城门口高杆上挂着的十几颗人头，扭头往来路走去。

第二日，人们惊讶的发现，城门口示众的江家众盗匪的首级不翼而飞，只剩一个人头孤零零挂在那里。衙役们解下来请人辨认，发现这竟然是大金东路军先锋官白可术的脑袋！一时间满城大哗，流言蜂起。百姓们眼神中带着快意，议论纷纷，有说白可数杀人太多遭天谴被鬼神所杀的，也有人说是山东义军干的，最流行的说法是江家漏网的大郎江枫杀之报仇的。为啥是他？很简单，江家那一串脑袋里唯独没有江枫的。

出了这档子事，最头痛的当然是府尊大人。这么大的一位女真将领死在自己辖区，如何向上面交待？自己见风使舵、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在这新朝鼎革、兵荒马乱的时候保住了头上的帽子，这一来，别说帽子，怕是帽子下面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了。当下急急发布海捕文书逮拿悍匪江枫，生死勿论，赏钱百贯。后来由于迟迟不能将凶犯捉拿归案，这位府尊怕受追究，干脆挂冠而去，回乡去做富家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