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来日 (第2/2页)
这回不是上回猝然相见,索绰伦夫人提前学了规矩,见着她便要行礼。
阿箬立刻上前扶住她,菱枝与新燕忙迎着两人入了殿内。
索绰伦夫人见阿箬如此盛装,想起十几年前,女儿正是爱美的年纪,家中穷苦,也没能为女儿置办几件好看衣裳和钗环首饰。
心中一阵酸涩涌上,这大好的日子哭也不合适,她忍了泪,笑道:“娘娘这身衣裳真好看。”
阿箬喜道:“额娘也这么觉得?那斗篷,还是皇后娘娘赏的呢。”
索绰伦夫人笑意吟吟:“娘娘穿什么都好看。”
母女长久未见,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叙话一回,阿箬又想起两个弟弟年岁渐长,于是问了两人功课,又细细叮嘱日后议亲要仔细。
“不但要看姑娘家人品样貌,那姑娘的兄弟姐妹乃至叔伯姑奶奶也得好生看着。”
索绰伦夫人笑着答应。
又说了些闲话,阿箬忽然看向一旁,低了声音快速道:“他怎么样了?”
索绰伦夫人愣了一下,才道:“上个月病得厉害些,现下倒是好多了。每日,也能起身走一走。”
两人陷入沉默,半晌,不知哪里传来响声,接着新燕进来,呈上一件破碎的衣裳:“本想着今日放晴,便把主儿的旧衣拿出来浆洗晾晒,不想忽然两只猫跳进来,把衣裳抓破了。”
阿箬毫无波澜,说道:“不过一件旧衣裳,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将那猫儿赶走便是。”
“先生和阿箬的死期已经过去了。”香云盘坐着,老神在在。
桂铎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香云的托梦,只是香云的话听着很奇怪:只听说死期将至,什么叫死期过去了?
香云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现在看来,原本你会死在元宵前,阿箬会在这几日内死去。”
桂铎问:“那阿箬现在……”
香云道:“死劫过去,再有何际遇,就看你们自己了。阿箬嘛,我倒觉得不用太担心,倒是您……您如今沉疴如此,固然有大运和死兆的影响,焉知不是当年多受磋磨,两年多前重伤后操心过甚,失于调养的缘故。”
她一抬手,袖中爬出一条蛇:“死劫已经过去,幻象也无可能成真了,先生需要我帮您抹去那些幻象吗?现在这种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桂铎沉默了片刻,回道:“多谢姑娘,但还是算了吧。”
“在下情愿一直记得这些,来提醒自己,在下到底对自己的女儿犯下过多大的错。”
香云说:“如果这是您的愿望,那如此便好。”
她收起那条蛇,站起身来推了他一把。
他睁开眼,看见德其布和海兰察坐在炕边。
德其布说傅恒要去见一个他不便跟着去见的人,他听说索绰伦夫人进宫,想着两位公子应该也要去塾里,不大放心,所以来看看。
桂铎道:“我病情已经稳定,又不是照顾不好自己,再说还有刘大娘呢,还能出什么事。”
他忽然又想到德其布额娘的事情,也许当年德其布也以为自己不过离家片刻,额娘自己在家出不了事。
却不想片刻之后,便是家破人亡。
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两人沉默片刻,德其布开口道:“近来京中有一位叫嫩才的女子,很是出名,您知道吗?”
前几日和亲王派来探视的人,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桂铎道:“听来探病的朋友说过,此人置了一处宅院,白日香车宝马,游于街巷,夜里宾朋满座,笙歌不断。之前在一处古董铺子与和亲王看上同一件明器,竟公开叫价,豪掷千金,还真略胜一筹,将那件明器收入囊中。幸好和亲王虽然有荒唐的虚名,实则为人谨慎,不至于仗着王爷的权势欺压平民百姓,强夺宝物。”
若是碰上几年前的乌拉那拉氏,别说和他们看上同一件东西,自己的东西被他们看上,若不乖乖奉上,只怕就要有官司找上门了。
德其布道:“我听傅恒大人说,这嫩才的宅院,叫什么暗香小筑的,是乌拉那拉氏的祖宅改建而成。您说,她会不会又是乌拉那拉氏……”
桂铎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我猜不是。”
德其布疑问道:“为什么?”
桂铎正在思考如何解释这件事,德其布却突然道:“算了,您说不是,那一定不是的。”
此时,一处僻静茶馆的雅间里,来诚恭敬地将一个锦盒奉送傅恒,燕霞则坐在屏风后,傅恒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听闻尊夫人爱制香粉,大奶奶备了些香料英粉。”
傅恒道:“燕大奶奶和姑爷应当知晓,本官素来不收礼。”
屏风后传来一道女声:“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妾一个女儿家,总是更懂这些,想来更能贴合夫人的喜好,于大人官声也无碍。妾身是本分的生意人,又不做亏心事,自然是不需要贿赂的。不过嘛,您也知道,战马用药的种类和数量与旁的牲口不同,这兽药的流向,本身就能说明一些事情。”
傅恒掀开锦盒,见几样香料的纸包上有墨迹,是写在里头,又透出来的。
虽然字是反的,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三家商号。
傅恒扫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锦盒盖回去,道:“燕大奶奶,您这是砸了同行的饭碗啊。”
燕霞道:“妾身虽属四民之末,也有公忠体国之心。只是诚如大人所言,妾身这般,本就是得罪人了,像那些犯法的小人,得罪便得罪了,这大盛魁的掌柜们,都是妾身的长辈,妾身也得讲究个亲亲相隐不是。”
傅恒轻笑一声:“好一个亲亲相隐!罢了,这礼本官收下,到时候只说是暗访得了线索,替你们遮了便是,只是别的商号抓到私贩战马的,大盛魁偌大家业,一个也没有,只怕难以服众,你们自己小心吧。”
来诚更加恭敬地垂手道:“那小人就替燕大奶奶谢过大人了。”
傅恒告辞,来诚送了他出去,回来长吁口气:“傅恒大人年轻,可实在不是个含糊的。燕霞,幸好你当初没跟他手下结亲。”
燕霞轻笑一声:“收起你的醋瓶子吧,人家德其布都没跟来,就是在避嫌呢。这么着吧,我那天去了暗香小筑,那儿的歌女舞姬倒不错,还有种在花瓶里的女子,稀奇得很,嫩才妈妈还有钱有风韵。干脆给你拨点钱,你去找找乐子,省得整天吃这没道理的飞醋。”
来诚满面堆笑:“这我哪敢啊,燕霞去风月之地无妨,我去了可就对不起燕霞了。这话,我不再提就是。”
而此时燕霞口中的嫩才妈妈,却并不在暗香小筑,而是在慈云寺旁新建的一处叫作“奉灵庵”的庵堂里。
庵堂里供奉的除了佛像,还有三排眼上缠着红绫的小童石像。
数只身形硕大,油光水滑的猫懒洋洋趴在地上,还有一只三花猫蜷在佛龛里打盹。只是它们似乎畏惧那些石像,没有一只猫儿靠近。
嫩才简单穿着一身银白的旗装,仅用素银扁方挽起青丝,并无更多装饰。
她背对着阿桂,以一种虔诚的姿态,用绢布轻轻擦拭着石像,左手手背上有三道疤痕。
一名梳着高髻、穿着黑布马甲和黑色折裥裙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盆水肃立在侧。
阿桂努力不去注意身旁的那个两尺高的巨大阔口花瓶,和那瓶口中探出的人头。
那是个女孩的头,只能看出还是个孩子,却看不大出年纪,生得高鼻深目,颇为浓艳,旗头上金珠翠玉,却只是了无生气地歪在一边,闭着双眼,从瓶口中伸出两只似乎是手的肢体合在一起,一张嘴细微地一张一合,若无这样细微活动,便难以分辨是死是活。
嫩才把石像一一擦拭完毕,转过脸来。
她原本是个美人,但此时不着脂粉,额角上三条粉红的疤痕便显得突兀起来。
阿桂不知为何想起一种叫作抓破美人脸的花。
嫩才弱柳扶风地跪拜下来:“民女嫩才,见过小阿大人,方才民女一心为这些小儿擦拭灰尘,倒把小阿大人晾在这儿许久,望大人恕罪。”
阿桂轻咳一声,压住内心的疑惑和不安,道声免礼,才说:“本官有些疑惑,虽与案子无涉,但总想弄清楚,但本官,咳,身为官员,不便去那种场合,倒是麻烦你另找地方了。”
嫩才起身,道:“老嫚,你先回去吧。”又让小厮把那花瓶搬走,好生照顾。
然后才请阿桂到后边禅房坐下,让之前向阿桂出首的那名婢女斟了茶水。
她也坐下,却不急着问阿桂的疑惑,而是说:“小阿大人不妨等等,还会有人前来。”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嫩才毫无意外,平静道:“陈大人还是如此气势汹汹,得了,既是老熟人,民女就不招待了,您自个儿找地儿坐吧。”
来人正是陈大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