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郭刺史当艄 (第2/2页)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里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如此撺哄了几日方才起行,好不威风!
不久到得江陵境上,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败宇颓垣,断桥枯树。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原来江陵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这个光景心头乱跳。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一个都不知去向。慌慌张张着人找寻。方知弟被盗杀,妹被抢走,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的茅屋之内,平日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你去之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事已至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富贵荣华的日子还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子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购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此处既无根绊,今日就请母亲上船安息。明日换过大船就去吧。早到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来船中住了,次日搬过行李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抖擞,志气轩昂。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浮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撅。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是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看见佛像菩萨倒头便拜,谢他庇佑。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右,只听得树梢呼呼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亏得那船结在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原来那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船又尽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侧重,树趁着风威,底下的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喇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滚进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晓得些船上的事,与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其余人等被几个大浪泼来,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两人披着湿衣,不断地捶胸跌脚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来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椭树倒在其上,吃了一惊,急叫寺中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连那张刺史告身都没有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却又无家可归。再过两日,僧人寻事吵闹,一发容不得了。七郎道:“长老,我这里须是异乡,并无一个亲识,一向叨扰,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寺僧道:“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非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寺僧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只是少小随父涉历江湖,那些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寺僧喜道:“这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很多,经常有船主缺少执艄拿舵的。我荐你去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执艄度日。永州市上有认得他的,就传他一个名,叫做“当艄郭使君”。有人要寻当艄的船,指名来请郭使君,以后逢人可以吹牛:郭使君曾经为我开船;还有人编成一首歌儿唱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
原来是天作对,把家结果在风一阵。
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还是把着舵儿稳。
七郎哭笑不得,心里不服,可身边无了告身,又补不得官。只得死心塌地靠着当艄拿舵营生。当初做刺史象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个篙工水手。可笑一郡刺史如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