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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浮沉任伶仃 (第2/2页)

这么多年来,深藏在骨子里的软弱,似乎根本不曾改变过。

如果不是每一次都选择逃避,许多事情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对于家中的事,他不敢触及,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而秦忧寒对他而言,大概只是在十四年前,他最无助之时,给他撑起了一方天地,而后在他发觉自己无力支撑这份几近崩塌的信念之后,又像儿时一样,选择了逃避。

若不是被叶枫赶鸭子上架,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一番仔细回想,萧璧凌方才发觉,自己根本从未有过什么信念或是志向——小时候,对母亲与舅父的想法安排虽有不满,却也从未主动做出过什么反抗,而当被舅父的震怒逼到走投无路时,竟也只能仓皇逃离,而无半分扭转之力。

于他而言,似乎只要有了方寸之地足够让他安身立命,便能随遇而安地待下去,一心一意坐吃等死。

他甚至远不如那个将他逼回到这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中的女子,尽管明知一己之力微薄,仍旧尽全力坚持着一切,虽然有些做法并不是十分厚道,可到底,她还在靠着自己良善的本性,维护着身边的一切。

在七年前那场大雨之中,带着满身伤痕,踽踽独行的女子。那个在海上漂泊月余,方才重获新生,却落下一身伤病的她,所经历过的绝望,可不比自己如今煎熬得多?

萧璧凌大概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正是那个坚韧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的她,正一点点改变着他——从放任到坚持,从脆弱到担当。曾深陷在命运当中而无力自拔的赖皮大侠,终于将他那点从前只敢深埋心底的欲求与执念,渐渐筑成高墙。

他低头看了看双腿的血洞,咬着唇,强忍剧痛将身子往右倾了些,将身体的大部分重力,都集中在了仍在颤抖的左臂之上。

若注定无法完好无损出去,舍一条左臂,总比做个废人要强得多。

而另一头,怒气冲冲离去的方铮旭,竟全然未曾察觉,密室出口外不远处的墙角后,一男一女二人,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也发觉不妥了吗?”周素妍瞥了一眼身旁凝眉不语的陆寒青,道,“难得这一次,你我看法一致。”

“你我虽然都选择了跟踪他,可目的却未必相同。”陆寒青沉声道。

“那么,我猜猜看,你是发现有人失踪了,还是根本知道,某些人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周素妍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笑意。

陆寒青见她这般神情,竟不自觉有些诧异。

她本是不爱笑的。

“两者都有,但我更好奇,你是为了何事?”

周素妍不言,只默默推动椅轮转了个身,随即长叹一声:“等找到了某个人,说不定我怀疑的事情,将会更有进展。”

“需要我作甚吗?”陆寒青眉心略微一沉。

周素妍点头,却又摇头,那神情像是在思考什么。

“先是秦阁主,跟着又是云锡,还有萧璧凌。”陆寒青凝眉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更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何隐情存在其中。”

周素妍依旧不言,只是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事,也没有一个人会不因为任何理由,无故失踪,又无故现身,何况这中间还隔了七年,”陆寒青道,“方阁主与秦阁主是师兄弟,可为何在自己师兄失踪后,竟毫无担忧之状?”

“还有。”周素妍淡淡道。

“是什么样的人,非要处处制约与针对自己的师侄?”陆寒青继续说道。

“这么说来,你又是如何看的?”

“萧璧凌会与方阁主对着干,无非几种可能,”陆寒青道,“可这几种可能当中,最不可能的,便是欺师灭祖。”

“你信他?”

“也不知为何会信,”陆寒青摇头,眸中似有无奈,“刚好有任务在身,也可以顺道查查云锡的下落。好在我与他们师兄弟二人往来不多,不易令方阁主起疑。不过……”

他话到此处,却是欲言又止。只见周素妍摇头一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抱歉,我不该……”陆寒青避开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尴尬。

“你要想想,若我真能看上他,早在九年前,他救我一命后,便该看上了,哪还需要等到现在?”周素妍笑道。

“的确,是我想得太多。”陆寒青尴尬一笑。

“无妨,早些启程便是。”周素妍露出云淡风轻的一笑,便即拨动椅轮,转身而去。陆寒青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愣了一愣,随即露出释然的笑,转身走远。

萧璧凌在这被困的日子里,数度恍惚之间,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梦还是醒。

他总是会在昏昏沉沉闭上眼后,看见当年被舅父珍藏起的那幅画,还有画上的诗。

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思绪交缠,画间女子又蓦地换了容颜,身段玲珑,眉目端庄,眸子里是他所熟悉的坚毅,那娟秀的面容,仿佛很近很近,可当他试图伸手去触摸之时,四肢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萧璧凌蓦然睁眼,却嗅到周遭潮湿的空气之中,那混杂着血腥味的汗水气息,几度湿了又干的衣衫也仍旧粘在身上。干涸后凝结的血迹将硌在伤口,蔓延开异同寻常的骚痒,愈发令他痛苦不堪。

他只觉得自己的神志都快要出问题了,总是能够在忽然间看到镣铐松脱,整个身子不受控向前倾倒下去,不住坠落,直到坠入地底。

萧璧凌心想自己会不会大限将至,却又感到了一阵越发强烈的不甘,他眉尖微蹙,却忽觉额角传来一点凉意,他艰难仰首,却看见上方的墙缝之中,正一点点往外渗着水珠。

此处进出的通道很短,他也只能依稀凭借记忆判断,在被押来的时候,在这附近似乎看到过一处枯井。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外头下了不小的雨,否则就此处砖石的严密程度而言,是决计不会渗进水来的。

萧璧凌眉心渐蹙,却不自觉缓缓仰首,让那混杂青苔与泥沙的水滴落入口中,对于忍受了多日饥渴的他而言,这腥臭酸楚的污水之,尽管味道的确有些怪异,却是难得的滋润与生机。

他干裂许久的唇舌,渐渐在这雨水的浸润下,好转了些许。

脚步声再度响起,被镣铐捆缚的萧璧凌听到此声,唇角隐隐泛起一丝有些无可奈何的冷笑。

那一袭凌乱的青丝早已挣脱了松散的发髻,尽数垂落在他双肩,衬得那苍白的面容愈加虚弱不堪。石室潮湿,被汗水浸染过的衣衫总也干不透,弥散在全身的凉意,令他的身子不时发出颤抖。

“这滋味如何?”方铮旭幽幽发问。

萧璧凌不言,却忽感双手镣铐一松,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向前栽倒,重重摔倒在地,四肢伤口亦因着这一摔受到震颤,散发出撕裂般的痛感。

“还当你是铜筋铁骨,谁知竟如此不堪一击。”方铮旭道。

萧璧凌冷笑。

他此刻正十分狼狈地趴在地上,也无力动弹,他费了很大劲,才艰难转过面颊换了个相对舒服那么一丁点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

“你安静了七年,却忽然又回来,”方铮旭沉下脸,道,“你认为,我会信你什么都没做?”

“您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萧璧凌话音微弱,“在怕什么?”

方铮旭被说中心事,突然便失去了耐心,一时间勃然揪起他衣襟径自拎了起来,摁在那身后冰冷的石壁之上,低声嘶吼,“你师父的下落你如何可能不知?你回到金陵,可还有何其他目的!这些日子你躲躲藏藏,别以为我便不知道都查了些什么!你当我是白痴吗?”

萧璧凌听罢,只嗤笑了一声,却不想方铮旭忽然伸出手,死死扣在他左臂骨伤处,疼得他下意识痛呼出声。

紧跟着,这缺德师叔双手的劲力又蓦地一松,随即那厮便冷眼望他再次栽倒在地,那眼神活像和他有几百年的深仇大恨一般。

萧璧凌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见方铮旭又一次拿起那支绞刃,却不急着刺向他,正在疑惑间,一只火摺顶端的微弱光芒,忽然便照亮了眼前中年男子正露出诡异笑容的唇角。

他看见方铮旭用那火苗来回烫着那还保留着黑色血迹的绞刃,呼吸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自己这是……害怕了吗?

鼻尖四周的肌肤,也跟着这骤然失去平稳的呼吸声,微微颤动起来。

“还不肯说实话?”方铮旭手中被烫红的绞刃逐渐向他背后靠近。萧璧凌几次试图以双手支撑地面试图站起,却又因断骨剧痛而失败,反复几回,他听到了背后薄骨被刺穿的微弱声响,以及周遭皮肉被烧焦后,发的刺耳滋滋声。

他仿佛听见了黑暗之中,无常鬼凄厉的长舌舔舐过生死簿的声音。

又像是许多年前在襄州,舅父站在舅娘冰冷的坟墓前,对他问责时近乎沙哑的嘶吼。

他快要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只记得随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到来,周遭也陷入了骇人的死寂之中……

水。

他隐约嗅到了久违的水气,可那种感受,却从一开始略带冰凉的滋润,逐渐浸泡全身,直至漫过鼻尖。

萧璧凌受这凉意一激,本能地清醒过来,却看到石室里不知怎的灌进水来,已有了半寸多深,且还在增加。

他愣了一愣,挣扎站起身来,将四下扫视一番,却已不见了方铮旭。

多半是用刑之时,忽然发觉石牢为水所淹,唯恐被人发觉而出去查看情形了。

可这间石牢显然建成已有了不少年月,为何突然会有水灌进来?

萧璧凌想起了那口井。

不过当他看到那水流之中混杂着几根铁丝时,便很快明白了过来——想必是有哪个好心人得知了自己境遇,在这密室外头动了什么手脚。

周身的痛苦仍在持续,可他残存的意识却告诉他,这是唯一的机会。

萧璧凌艰难伸出手去,如同断了一般的胳膊,只能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拾起离他最近的铁丝,将锁孔打开。

双足的镣铐终于解开,萧璧凌已记不得自己是顶着怎样的疼痛走出去的。不过未免被方铮旭察觉异常,他还是十分细心地带走了水中那些他所能够找到的所有铁丝。

毕竟不知这引水之源有无破绽,要再被方铮旭发现点什么,只怕对那位恩人有害无益。

不过,这设局之人远比他周到得多。

这间密室背后的那口枯井,在扶风阁建派之前就在了,不知是淤泥阻塞还是其他原因导致水浅,打水颇有不便,久而久之便无人再用。

而那人恰恰是借了一场雨的遮掩,借势将本就疏通得七七八八的水源打通,直接灌入密室,在这之后,越来越大的水势,便会直接将这间密室以及连通的密道灌满,再也无人能够进去。

走出密室的萧璧凌,在看到这个聪明人后,不由愣了一愣。

“是你……”

在密道尽头转角处撑伞静候多时的周素妍见他这般愕然之状,却只是淡淡说道:“同我来。”

她没有回答萧璧凌的话,然而无须她回答,这前后筹谋,便已表明了一切。

随着她的指引,萧璧凌一路避开门中弟子守卫,总算是离开了这鬼门关一般的宅院。

“雨停以后,一切痕迹都会散去,”周素妍淡淡道,“我也不再欠你性命,更不曾见过你。”言罢,不等他回话,便即转身而去。

萧璧凌也终于耐不住伤口疼痛,足下一颤,当下半跪在地,看着她消失在雨帘之中,不觉露出释然笑意。

他缓缓仰面,肆意吞咽着漫天乱坠的雨水,润泽着那干裂已久的唇舌咽喉,那凉意划过喉中伤口,发出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竟也似毫不在乎。

总算,还是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只是,往后江湖路遥,四海之大,他却再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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