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见鲁肃,欲封渡 (第2/2页)
某乃燕人张翼德也!
在两汉魏晋时代,“郡望”与“出仕”密切相关。因为无论是两汉察举制的“乡论”还是魏晋9品制的“簿阀”,都与族望挂钩。
这里需要注意,自黄初元年(220)曹丕推行9品官人法后,察举制度便日趋式微,但它并未被完全废除,而是与9品制并行。当然,彼时占主导地位的是9品官人法。
察举制的选举权,控制在朝廷公卿与地方郡县长官手中,而9品制的选举权,则控制在大中正(也叫州中正)手中。当然,在彼时闭塞的舆论环境下,即使是中央征召,也依然离不开地方推荐。
在此背景下,便形成1个特殊现象:
如果士人因为战乱而迁徙外地,那他们便很难再得到出仕机会。即使通过攀缘权门谋得1官半职,也往往被当地豪族鄙视,甚至不被承认仕宦身份。
典型例证就是曹魏的“丑侯”吴质。
按谥法,怙威4行曰丑,直译就是“狗仗人势”,隐喻吴质在曹丕的宠爱下胡作非为,到处得罪人。
吴质死后,魏朝官员落井下石,给他定了1个恶谥。吴氏后人前后奔走2十余年(230-254),才将“丑侯”改为“威侯”。
(吴)质先以怙威4行,谥曰丑侯。质子(吴)应仍上书论枉,至正元中,乃改谥威侯。--《吴质别传》
吴质不仅是死后遭殃,他在生前也被本籍耆老所鄙视。
吴质出身兖州济阴郡,按记载,吴氏在济阴为“单家”,靠攀缘权门发迹,不与乡里往来。
(吴)始质为单家,少游遨贵戚间,盖不与乡里相沈浮。--《魏略》
所谓“单家”,即没有背景的小门小户,与“强宗”相对。
吴质的发迹,始自其与曹丕等贵戚子弟的交往,但因为他“不与乡里相沉浮”,最终虽然做了大官,在“乡论”中的地位依然极低。
故(吴质)虽已出官,本国(指吴质的本籍)犹不与之士名。--《魏略》
换句话说,官至镇北将军(《晋书》作镇北将军,《魏书》作振威将军)的吴质,在兖州豪门看来,是没有资格得到“士名”的;把持着人才品定权力的耆老勋旧,依然将吴质视作寒门小户儿,不肯为他抬高门第族望。
按曹魏制度,镇北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掌握冀州、幽州、并州等地的军事防务,可知吴质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方面大员,权倾朝野。
即使如此,他依然“不为乡里所饶”,乃至对司徒董昭叹息,称“我就要被老家的闲言碎语淹没了”。
(吴质)封列侯,使持节督幽、并诸军事。(吴)质自以不为本郡所饶,谓司徒董昭曰:“我欲溺乡里耳。”--《魏略》
吴质是曹丕身边的红人,号称“太子4友”(另外3个是朱铄、陈群、司马懿),尚且被如此对待;至于其他既得不到君主宠爱,又背井离乡的士人,其悲惨处境,也便可想而知。
在此背景下,便形成两个特殊结果。
其1是流寓士人对地方军阀的依附性极强。
其2是流寓士人在外州站稳脚跟之后,往往会改易籍贯,方便日后出仕。
流寓士人对军阀的依附性,在汉末魏晋体现得特别明显。
典型例证就是团结在刘备周围的“元从派”,以及团结在孙权周围的“淮泗集团”。
这批流寓人士,因为离开了旧日籍贯,不可能再通过正常途径出仕,因此只得全身心依附新主子,以求得1官半职。
这便能解释,为何曹操南下(208),扬州士族主降,而淮泗集团(周瑜、鲁肃为代表)主战。
(周)瑜曰:“不然。(曹)操虽讬名汉相,其实汉贼也。瑜请得精兵3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吴书周瑜传》
同时,这也能解释,为何蜀汉政权中,益州士族对刘备父子普遍持抵触态度,与荆楚集团恰恰相反。因为荆楚士人已经离开本籍,他们的荣华富贵全系于刘氏父子;而益州士人依然可以通过“乡举里选”得到出仕机会。
当然,益州士族在刘备与刘禅的打压之下,升任高位者并不太多。但这是统治者的立场问题,与制度无关。
这是察举制与9品制导致的另1个结果,即流寓士人的后代,为了方便出仕,往往会将籍贯改到新的居所。
仅以吴国案例,略作举证。
吴国官员有籍贯改易记载的,有甘宁、薛综、张昭、周访等人。
甘宁是益州巴郡人,薛综是豫州沛国人,张昭是徐州彭城人,周访是豫州汝南人,他们无1例外都是侨寓人士。
注:上述诸人籍贯,周访见《晋书》,其余见《吴书》,文多不载。
需要注意的是,两晋时代,此4人的后裔,却无1例外都“着籍丹阳”,成了扬州人(详见《晋书》)。
按建业县(东晋建康,6朝金陵,今之南京)原是丹阳郡秣陵县,可知这群吴国将相,实际是放弃了旧日郡望,而将籍贯落在江东新巢。
魏晋豪族,从个人特质上看,往往文武兼杂。
两汉出仕,有1条重要标准便是要“经明行修”。
所谓“行修”即具备德行操守。它其实是1个抽象概念,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与品行关系不大,更关乎门第族望。
至于“经明”,即“明经”,指能通晓“古文经学”或“今文经学”。古文重视训诂考释,今文更类似谶纬内学。东汉末期,古文经学主导北方学风,而今文经学在南方盛行。
举例来说,曹操在被罢官之后,便是因为“能明古学”而得到汉廷的重新启用,可见他是通晓古文经学的。
(曹操)从坐免官。后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王沈《魏书》
至于刘备,也曾师从名儒卢植。卢植“古今兼修”,可惜他本人对章句也不求甚解。刘备则更加不学无术,终日斗鸡走狗,没能得到出仕机会。
(卢植)能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后汉书卢植传》
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蜀书先主传》
至于孙坚,则堂而皇之地自诩“无文德”,对自己的文盲身份毫不避讳,反而炫耀“以征伐为功”。彻底放弃学术渠道,转而寻求以军功晋身。
主簿进谏,(孙)坚答曰:“太守(指自己)无文德,以征伐为功。”--《吴录》
魏晋的豪族大姓,不仅是“门阀”,还是“学阀”,他们不仅垄断了生产资料,也垄断了知识技能。甚至很多大姓有传家经学,比如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会稽虞氏5代传《易》,会稽贺氏世传《礼》。
然而到了汉末丧乱时期,许多大姓首领,不仅具备了学阀特征,还因为坐拥众多宾客,而成为威震1方的豪帅。同时兼备了文、武双重特征。
比如陈留大姓卫兹,聚众5千余人,豪强色彩浓郁。
陈留孝廉卫兹,以家财资太祖,使起兵,众有5千人。--《魏晋世语》
然而卫兹同时又得到名士郭泰的赞赏,跻身名流之列。
郭泰与许邵是彼时北方最有名的清议者(即品评人物的名嘴儿),得其佳评者,便可1朝发迹。
林宗(即郭泰)曰:“子许(即卫兹)少欲,文生多情,此2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损,(卫)兹以烈节垂名。--《先贤行状》
再比如泰山豪族鲍信,家族“世以儒雅显”,自己又得到大将军何进的征召,名士无疑。
信父(鲍)丹,官至少府、侍中,世以儒雅显。--王沈《魏书》
然而酸枣会盟时(190),鲍信竟然携带了步兵两万,骑兵7百,辎重3千余乘赴会,气焰熏天。可见他与卫兹1样,也是名士与豪帅身份兼杂。
(鲍信)信乃引军还乡里(兖州泰山),收徒众2万,骑7百,辎重3千余乘。--王沈《魏书》
至于曹操、曹纯、曹洪等人,年轻时亦被朝廷征召,曹操历仕东郡太守、济北国相;曹纯为黄门侍郎;曹洪是蕲春县长,无疑都属于名士之列。
然而诸夏侯曹氏,同时也都是部曲帅,在《典论》中被曹丕称作“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其中曹纯与曹洪,还都是凶悍的斗将,名噪1时。
下面谈1下,冠族、大姓与豪人。
虽然汉末乱世,地方的豪强极多,但并非所有的豪族,都能与士族或世家扯上关系。
比如有1些次等豪族,类似泰山臧霸、谯郡许褚、富春孙坚等人,在乡里或辖区中小有势力,也能“聚众千余家”。
但他们很明显与“士族”毫无干系,反而更类似打家劫舍的强盗。
汉末,(许褚)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魏书许褚传》
(孙)坚为佐军司马,乡里少年随在下邳者皆愿从。坚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吴书孙破虏传》
针对这个问题,便有必要澄清“豪族”间的区别。
先来说说冠族。
从记载上看,被冠以“冠族”、“冠盖”等称谓者,基本等同于士族。他们通常兼具奴客部曲与传家经学,属于最1流的高门。
这类人物,见诸记载者有陶丘洪、边让、辛毗、许允、桓范、诸葛诞等人。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3辅地区的左冯翊,在东汉末期缺少豪门,竞争较少,因此在建安5年,也就是官渡之战时左冯翊被分割为左右两部时,有1些出身单家、政治嗅觉敏锐的投机者,便“着籍东部”,因此发迹,成为当地冠族。
冯翊东县旧无冠族,故2人(严干、李义)并单家……建安初,关中始开。诏分冯翊西数县为左内史郡,治高陵;以东数县为本郡,治临晋。(严、李)遂相附结,皆仕东郡为右职(即高级干部)。--《魏略》
当然,类似上文这种暴发户式的“新兴冠族”,与特殊的时代背景有关,《3国志》中见诸记载的冠族,基本都是耳熟能详的门阀。
再来谈大姓豪右。
“大姓”、“豪右”则相对泛指,可能指代士族,也可能指代拥兵聚众的豪帅。
从记载上看,大姓与豪右的规模,往往颇为可观,虽然并不1定能够跻身士族之列,但也属于震动州郡的大型地方势力。
这类人物中,有李典、雍闿、曹洪、刘勋等人。
益州大姓雍闿等杀蜀所署太守正昂,与(士)燮相闻,求欲内附。--《吴书步骘传》
(李)典宗族部曲3千余家居乘氏,徙部曲宗族万3千余口居邺。是李姓为乘氏大姓。--卢弼《3国志集解》
按照李贤注解,“大人,谓大家豪右”,便可知道“大姓”与“豪右”其实是相同含义的不同写法。
大人,谓大家豪右。--《9州春秋》引章怀注
最后谈1下豪人。
“豪人”、“豪族”亦为泛指,但似乎更多用于形容“次等豪强”,许多小型军阀,地方宗帅,以及郡县1级的贪官污吏,均为“豪族”出身。
这群人物当中,1流门阀的比例相对较低,更多是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地头蛇。
比如曾任征羌县令的焦矫,退休之后无所事事,竟然靠着侮辱寒门子弟(步骘、卫旌),来给自己寻找优越感,格局小得令人发笑。
会稽焦征羌(即焦矫),郡之豪族,人客放纵。(步)骘与(卫)旌求食其地,惧为所侵,乃共修刺奉瓜,以献征羌。征羌作食,身享大案,殽膳重沓,以小盘饭与骘、旌,惟菜茹而已。--《吴书步骘传》
像这类“豪族”,在史籍记载中便不可胜数了,比如祖郎、焦矫、严白虎之辈。相比之前两类人物,这类小豪强便如萤火与皓月争辉,不值1提。
另外要特别澄清1点,在汉末魏晋,尤其是3国时代,“士家”是1个特别具有迷惑色彩的词汇。
“士家”与士族、世家完全无关,而专指“兵家”,即士兵之家。彼时军人属于社会底层,投身行5是受到鄙视的事情。
(张)昭弟子(张)奋,年2十,造作攻城大攻车,为步骘所荐。昭不愿曰:“汝年尚少,何为自委于军旅乎?”--《吴书张昭传》
而兵子、兵家具备浓郁的奴隶色彩,其地位介于奴婢与平民之间,不得出仕,且父子相继。针对魏晋士家的地位问题,唐长孺在《曹魏士家制度》中曾有详细阐述,文多不载。
豪族问题,是1个相当宽泛且驳杂的领域,如果单纯以“地方强宗”为线索,那它无疑贯彻2十5朝,甚至今日犹有豪族。
在魏晋时代的“门阀政治”背景下,它更是繁复多变。如果想完全研究透彻,需要花费极多的时间;但掌握基本脉络,帮助理解史籍,却并不困难,甚至颇有乐趣。
废话连篇,诸位大大若不喜,可略过不看,权当云某吃饱了撑的没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