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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落(四) (第2/2页)

周正是年龄最小的儿子,只有十五岁。他手里的枪晃了又晃,面前七八个土匪,也不知道该指着谁。

周先生在一旁喊:“胡闹,把枪放下,都给我把枪放下……”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乡亲们大受鼓舞,有的人从脚下捡起石头,朝着匪帮丢了过去。还有人直接扑了上去,意图抢夺他们手里的家伙,场面上乱成了一锅粥。妇女和孩子们在尖叫哭闹,铁山感到脑子完全混乱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火苗在地上翻滚,密密麻麻的手掌朝自己伸过来,身后的弟兄们惊慌失措,呆若木鸡。人和手杂乱地纠缠在一起,相互推搡,碰撞,他感到头皮发紧,手脚发麻。一道火光从枪口窜出来,瞬间照亮了一群人的红脸,又在夜空中瞬间消逝。一声尖利刺耳的响声过后,人群重归寂静。郑洪山怔怔地呆立在聒噪的人群中,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强烈,似乎被吓傻了。

“谁开的枪?”有人问。

铁山感到眼前蒙着一道刺眼的白光,枪口缓缓地冒出一团茸茸白雾,瞬间熏红了他的脸。

周大娘惨叫一声,丢了拐杖,摇摇晃晃地倒下去,瘫坐在地上呻吟:“哎呀,哎呀呀,铁山,我日你亲娘,兔崽子,你朝哪儿打的枪?”周大娘捂着肚子,抬手发现身上有一个血窟窿,说道:“呀,衣裳都给我打穿了。鳖孙,你咋能打我呢?”

铁山模模糊糊意识到,走火了,扑通跪在地上扶着他姑:“呀,姑啊,我不是故意的。”

周达一脚将铁山踹翻,顺势把枪管子顶在他的脑门上:“我操你八辈儿,老子毙了你。”

周先生一把扯住周达的枪管,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喊道:“儿啊,把枪放下,都把枪放下。”

匪帮的弟兄们也喊道:“放下枪……放开我大哥。”

铁山直愣愣地盯着额头上的枪管子,面无惧色,也不说话,默默地把那柄漆黑的大刀解下来,丢在周达脚边,对身后的兄弟们说道:“弟兄们,把枪收起来吧。今天这事,是我私家事。俺表兄弟就算把我打死,我今天也认了。”

周大娘躺在周仁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嚎叫,感到腹中的血液像条冰凉的蛇爬在她的干瘪皱褶的肌肤上蠕动。她深吸口气对铁山说道:“铁山呐,你小时候恁爹抱着你到俺家,你屙屎我还给你擦过屁股。那时候全村都揭不开锅,正下蛋的老母鸡我都宰了招待你爷俩,哎呀,可中,本事涨起来了,敢拿枪打我了。”

铁山的手脚在震颤,身体卷成一团,紧紧抓住她那只血淋淋的手:“我记着呢,我全记着呢。姑,我的亲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枪里面压着子弹,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你看看,你看看,你,你疼不疼?”铁山跪在地上,用眼泪忏悔并试图澄清这场误会。

周顺和周正将铁山推开,软弱无力地围在他娘身前问:“妈,你没事吧?妈,你疼不疼?”

周大娘感到一股清凉的山风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眼前阵阵昏黑,什么也瞧不见,她的双手到处乱抓,像是在挣扎。说:“不疼,不疼,就是这血啊,咋是凉的呢?”

“你还有啥要交代的没有?”周先生冷冷地说道,儿子们甚至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

“周达,周仁,周顺,周正,听话,铁山是你们大表哥。眼下的世道乱呐,哥几个更不应该斗气。我死了,恁也就没了累赘。先生,叫乡亲们都进去吧,不会有人再拦着了。铁山,这事不怪你,放心吧我的孩子,没人会找你寻仇……”话说完,周大娘气绝。

“妈……姑……”四兄弟和铁山哭成一团,山脚下响起一阵撼山动地的隆隆炮火,淹没了这声叫喊。人们看到周大娘的瞳孔渐渐枯涩,下颌微抬,那双和蔼的眼睛里彻底没有了光芒,那双手绵软无力地垂落下来,手心里似乎抓着两根稻草。

周先生麻木地看着周大娘的尸首,耳边响起了四个儿子和铁山断断续续的悲啼。他如梦般地望向远处,日本人接二连三的炮弹掉进乡亲们的田里、井里、河里,打在那些树上、草上、花上,闪烁飘忽的漫天火光在连绵不绝的山脊上辉煌地颤动,像暴雨中的雷鸣闪电一般依稀地闪闪照耀着秦岭庄重沉默的轮廓。一团团无光黑色的云彩在山顶盘踞,压迫阵阵锥心刺骨的风在无边无岸的夜空当中盘旋激荡。终于,他的眼窝因为凝聚着一片泪水,看着远处的漫河湾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乡亲们听到炮声,一股脑涌进了山洞,目睹这场关于生死的别离。那张干瘪的脸上再没了痛苦的模样,这位宽厚善良,气度非凡的女人缠了一生的小脚,为周家生育了五个男孩儿,不幸的是第四个儿子周田早早夭折。她的嘴唇很薄,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她瘦骨嶙峋,却养育了身旁的四位七尺男儿。她的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品质,是个普通的百姓,也是个平凡的母亲,即使在年轻时也算不上漂亮。她一生没拿过笔,不会读书,不会认字。又爱唠叨,又勤劳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

铁山哭了一阵,脸在袖子上蹭了蹭,庄重地对周先生说:“姑父,洞里头有酒有肉有粮食,你替我照看好!若是我回不来,你就看着处置吧……”

铁山皱着眉头,面容阴郁,意味深长地朝着身后的弟兄们望了一眼。那是负有使命感,责任感的眼神,同时又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才有的神态。时局动荡,铤而走险自立山头无疑是在刀尖上过日子。铁山无意自毁前程,也无意沿着这条不归路走到尽头。仅靠着在腥风血雨里卖命的本事,他已经吃喝不愁。他才二十几岁,便在江湖上颇有声望了,盛极一时也曾带领两百多号人。后来,其中大部分被国民军队收编改派前线抗日。他在刀尖上舔血,出生入死,抢富豪杀乡绅,双手沾满罪恶的血腥。每当他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总能感到一头渴望权利,崇尚暴力和血腥的野兽在嚎叫。如今,日本人带着飞机大炮踏进漫河湾,就连这位叱咤风云的铁山,也要带着全部家当暂避风头。

铁山紧握着拳头朝胸口砸了两下,在他心底极其深邃的地方迸发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他不知道这怒火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会把自己逼到哪种境地。他越是愤怒,便越感到痛苦,痛苦愈演愈大,对他的思想和行为加以限制。真切而残酷的疼痛,懊悔,渗进他的皮肉,压在他的心头,良久……他对身后的兄弟们说道:

“弟兄们,咱们出来混,早就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了,愿意跟我走的,咱们今天也去占点日本人的便宜。不愿走的,就留在这儿保护好乡亲们。我铁山已经没脸做人了,死了做鬼,也要做条英魂。”

“大哥,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你说干,咱就干。生在一处生,死在一处死。”

铁山豪迈地笑着,仿佛对自己接下来命运有了某种预感,心头的痛苦消散了大半。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泛着光,柔和而决绝地说道:

“好。周达表弟,你听见了吗?不用你哥几个动手,我这就下山,去那刀山火海里走一遭。生死由命,倘若回不来……就当给俺姑做了陪葬。倘若回得来……我再上门请罪,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眼下有别的事要做,容我先杀几只鬼子泄泄愤。姑父保重,铁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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