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蜜糖 (第2/2页)
说罢,他竟转身要走,好像真的只是想来求一次包扎。
“站住!”
蓝齐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林歆脚步一顿,略带讶异地回过身,随即又猝然往后退了半步。
那薄纸如刀的扇面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脖颈附近,但凡再往前一步就得见血。
他沉默着,看向扇子后面那双着火的眸子。
“派五个锦衣卫来软禁我还不够,非得亲自来看我的笑话?这里是医馆不是你的诏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当我好欺负啊?”蓝齐语速飞快,溅起一片恨意。
“你误会了。”林歆淡淡道。
“我误会?呵,是了,我是你的手下败将,同知大人自可以羞辱我、折磨我、消遣我、驳斥我,然后拿二十文钱大大方方地打发我。”
她语调颤抖地低吼:“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最卑贱的卖身女都不如,就是一滩本该死在狱里的烂肉!”
随着越来越激动的语气,蓝齐的眼眶竟渐渐红了,声音里带着哽咽,手里的扇子也跟着发抖,又往林歆的方向送了半寸。
林歆听着她急促地喘息,没有说话。
他伸出受伤的左手轻轻卡住了折扇的边骨,任由骤然转向的纸刃再给自己添上几道口子。旋即,他的手指一合,扇子“啪”地一声收起,从主人脱力的手里滑落,又被林歆从半途救起。
“你委屈。”他垂手握着银扇,静静看着失态的蓝齐。
蓝齐正死死咬着唇,想把慌不择路的眼泪憋回去,闻言抬眸,隔着朦胧水雾打量着她恨得要死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受了苦受了伤必须得自己忍,不能示弱、不能害怕,否则就配不上被强加给你的、云墨阁‘重明’的高位和责任?你说你扛了莫须有的罪,所以觉得全天下都欠了你的,包括你的下属和我的锦衣卫?”
蓝齐怒视着他,一滴眼泪在她的脸上不争气地滑出水痕。
林歆叹了口气,手里的扇子点上了她挡着肋骨的手,语气稍软:“别装了。我亲手施的刑,我知道有多疼。”
“啪”地一声,蓝齐反手握住折扇,使力和林歆拔河。
“你懂什么?自以为很了解我?那你就该知道别在我气不顺的时候试图激怒我!”
最后这句近似压着声音的嘶吼。
她气不过。继审讯之后,林歆又一次毫无预兆地看透了她费尽心思藏起来的脆弱。
身边全是要保护要震慑的人,从始至终,她连撒娇都没有去处,更别提去倾诉被陷害被冤枉的苦楚。她装得好辛苦。
而她的委屈在眼下再一次看见仇人时终于决堤,她想咆哮、想发疯,想不顾形象地痛骂一场,最好再让她踹上几脚。
但林歆竟然在怜悯她。
她摸到了刚塞进袖子里的那把匕首。
林歆却在这时忽然答了话:“我不了解你,但你终究没舍得杀燕飞,我也终究没杀了你。想来你我都在原则之上,掺杂了别的东西。所以大约,我可以有那么一点点懂你。”
这话说得突兀,但林歆没给蓝齐反应的时间,接着道:“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的委屈毫无必要。因为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有人信你,有人关心你,有人不在乎你的身份和罪行,甚至愿意忤逆龙鳞乃至自己的初心而为你求情。”
“包括长公主。”
蓝齐轻轻动了一下迸出惊愕的目光,手上微微松了劲。
林歆的视线黏在了蓝齐的身上,看着她神色恍惚地好似陷入动摇,自己的面色不动如水,心里却在这瞬间闪过千般念头。
她不知道长公主为她求了请?难道长公主的知情与云墨阁无关?还是她又在演戏试图蒙骗过去?但她这身伤没那么容易痊愈,当真还有心思逢场作戏?
她有没有听懂我的关心?
怀疑和担忧在林歆的脑海里交织,他却下意识地轻轻撤开手指,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扇子送还给了蓝齐。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狠狠拨动了蓝齐心里的那根绷紧的弦。
只见她渐渐睁大了眼睛,任由泪水夺眶而出,身子缓缓滑落成蹲姿,手里紧紧握着的扇子垫着脑袋埋在膝间,肩膀耸动、泣不成声。
林歆愣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看懂了。
随着有意无意的交集日渐增多,他愈发觉得蓝齐就像一个没见过糖的小孩子,却非要张牙舞爪地跟周围人炫耀她怀里的糖有多甜、多好吃。别人的质疑通通要被她吵回去,于是没有人敢招惹,但也没有人想到要给她买糖吃。
直到方才,林歆给了她一颗。
他看着缩在地上的小小一团,心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今日找借口来医馆,既是想看看蓝齐的伤势,又担心她为着逞强自己憋下那口气,憋坏了身体。他早想到蓝齐不会待见他,所以特意过来当她的出气筒,挨打挨骂都不要紧,怎样他都受得住。
这与查案没关系,为的是他在诏狱里许下的直面情愫的誓言。
可他又不想显露这些弯弯绕绕,表面上,他还是那个针锋相对的锦衣卫同知,好像这样才是他面对蓝齐比较舒适的距离。
提到长公主完全是临时起意,是他看到蓝齐崩溃时脱口而出的一句安慰,顺便也存了试探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演得很自然,蓝齐瞧不出自己内心那点别扭的端倪。
但他无心地松开了那把扇子。
这个小小的动作,写满了林歆从未感受过的纵容、无奈、宠溺、和妥协。
于是蓝齐抱着这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糖,哭得像个真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