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农民 (第2/2页)
更换完电线杆,横电工一个人爬上去抄电表,水泥柱自根部断折,脚上穿着爬杆的脚扣子,腰里系着保险带,倒地后夹在地面与水泥柱之间当场死亡,村里赔了一万块钱,竖弟弟接替横哥哥当上电工。
电线杆子还是原来的方型水泥柱,竖电工要求更换。薄支书说:“没事的,都让你哥爬遍了,该折的早折了。”
乡里的领导进村总得给口饭吃,村里没有钱,薄支书愁啊,就欠债吃。私下有人议论他大吃大喝,薄支书的厚嘴唇一开,慢性鼻炎造成的声音像出自鼻孔,“你家里来客人好意思不留吃顿饭啊,这是人之常情懂不懂。”说完一拧鼻子,“嗤”的一声喷出一股子粘物。
连续两个秋天获得大丰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粮食,我奶奶乐得合不拢嘴。预备出上交的公粮,留够口粮,多余的可以自由买卖。
奶奶说:“不卖,一斤儿都不卖。今后没有返销粮,碰到灾年不打粮,求神仙都没用,好年景储存粮食防备贱年,新粮顶旧粮,要一年压一年。”
奶奶指使大叟把反扣多年的大缸刷干净,用开水烫遍,把晒得响干的高粱小心倾入,缸口留一揸高,表面用牛皮纸盖严实,纸上遍撒小灰——秸秆灰,用泥抹子把小灰层压紧,外面用厚塑料布封口,用厚木板盖好,上面再压上大石块,缸体不能挨靠墙壁,为的是防止老鼠攀爬。奶奶说:“陈谷子烂芝麻,谷子存放的时间最长,只是陈谷子吃着发柴缺少新米的香味,等挨饿的时候都是好东西,高粱只能存二年。”苞米棒子不脱粒,留四片外皮系个扣,用一根长木棒穿起来,吊在厢房的房笆上,木棒一端只用一根铁丝吊着,这叫气死耗子。
春节前的集市上,套印的年画令人眼睛一亮,大红大绿的,任何一张都让年轻人觉得新奇。有点儿年纪的人旁边指点着叫出名字,“五子登科、麒麟送子、三娘教子、年年有余、松鹤延年。”
奶奶特地坐着田老叟的驴车去赶集,买回一幅灶王像,用一张纸裱糊好,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正月初四在灶火坑口烟熏火燎的地儿粘上灶王爷爷灶王奶奶的神像,叫请灶神。奶奶说:“年底腊月二十三送灶日,送灶王爷灶王奶回天庭,送走前要祭拜一番,祭品一定要有黏豆包和芝麻糖,上天去说香甜话,要是说坏话就把他嘴给粘上。”我哈哈大笑,“奶奶,给好处不行就来硬的,嘴堵不成就粘上。”“孙子,请神容易送神难,节日要供三品,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烧三柱香的,头柱香上中间敬神,二柱香上右边保佑当家人,三柱香上左边祝福子孙。”
过大年,磕头不见了,会年茶消失了。
打春这天,杨志峰来请奶奶,“大婶儿,我老闺女出去走一圈回来,吃的东西都吐了脸飒白,您老给送送‘撞客儿’。”
杨梓珍仰躺在炕中间,脸似一张白纸,就像吃蘑菇中毒一样。
奶奶准备四样器具:一把剁鸡食的锈菜刀,三根一般长直溜溜的竹筷子,一只盛大半碗凉水的深碗,一锹小灰。端小灰的人在二门外候着,菜刀在奶奶身后人的手中藏着。盛水的碗摆在杨梓珍的头顶,三根筷子头尾一致捏在一起,两头蘸上水,大头插入碗底,奶奶口中念念有词,“看看是谁在搓揉孩子,东头的三老鬼?别怕啊站住说说话,不是他。是北头的二老馋,活着时候老喊饿,那年吧,吃多了,都吐了,那脸哪就跟一张白纸儿似的。站住喽,给你点好吃的。”奶奶要把手中一绺筷子立在水中,小心翼翼的屡试不成功,“看来不是外人,那是家里人?过年都上坟了吗?”杨志峰立刻说:“都上了,一个都没落下,比往年送的还要多。”奶奶肯定地说:“啊,那是惦记家里,是喜欢孩子,不行啊,阴阳两重天地,你是喜欢孩子,孩子受不了啊,是他爷爷?是他奶奶?一定是爷爷奶奶都来了,家家不缺吃的,日子好过了,老家伙看着高兴。”说到这儿,筷子竟然直溜溜地竖在水中。奶奶把手缓缓地缩回,从身后接过菜刀,闪电般砍向筷子,嘴里恶狠狠地说:“老东西,老不正经的,给你脸不要脸,有事找我来,给你一菜刀。”“咔嚓,哗啦”筷子躺倒炕上,奶奶一把搂入手中,端起碗喝进一大口水,鼓着腮帮子冲躺着的人一口喷出,炕上的杨梓珍被冷水一淋打了个冷战。奶奶拿着刀、碗、筷子两条腿像车轮一般转出屋门,端小灰的人紧紧跟上,边走边撒,这叫断鬼魂的回路。来到大门口,奶奶把碗中的水用足力气泼向当街,高声说:“大哥大嫂子,都回去吧,家里挺好的,别瞎惦记,年呀节呀的忘不了你们,走吧,该看的都看过了,走吧,啊——。”三样器具放在墙头上,临走前叮嘱道:“过了一个月再拿回去用,记住喽。”
杨梓珍精神了小半天,又蔫巴了。看着有气无力的女儿,杨志峰陷入冥思苦想。
头一天鸡被抓走一只,是没挡好鸡窝门惹的祸,还好早发现,不然一窝鸡得全被咬死。骂完没尽心尽力的二儿子,自己亲自把关。当晚,黄鼠狼又来,没能突破石块顶紧的鸡窝门,吃香了嘴仍不死心,夜夜来袭扰。杨志峰决定教训教训它,不睡觉在屋门后守着,一棒子没打到,黄鼠狼放臊——最后一招,熏跑杨志峰,熏死一窝鸡。杨志峰的杀心顿起,院子大缸靠花墙子放好,缸沿放一跷跷板,缸口端的板头放一块肉,黄鼠狼要吃肉,走板面过去,刚靠近肉饵就翻落缸底,接住它的是没顶深的水。杨志峰想:“莫不是被淹死黄鼠狼的后代来找我报仇?肯定是。”
黄鼠狼有点邪门,老黄鼠狼搬家,小崽子一个衔一个尾巴尖颠颠地小跑不慌不忙,谁见了都有点心麻。偷鸡蛋时,前面的双爪在墙头上推着鸡蛋滚,一次偷两枚鸡蛋就是掉不下来,谁见过都觉得不可思议。
想到这,杨志峰浑身发冷,骑上车子去找马大仙,请大仙来家里“跳大神儿”。
杨志峰也粘点儿邪巴气儿,有人丢了纳鞋底子的铜顶针,求他“占课”,他闭目右手大拇指掐遍手指节说:“东西没丢,在一个既不高又不低的地方。”不着急找的时候,发现顶针就在柜上破茶壶中的扣钮堆里,顶针的主人大呼小叫:“真神,可不是就在既不高又不低的地方。”
大仙领着助手兼丈夫来了,半百的大胖老婆子抽烟吃肉喝酒全不忌。先设香案,后打开随身的黄布包裹装束起来,黄头巾后缀红布条,腰间围一圈细长的黄铜铃,右手一只桃形铁圈蒙着猪尿泡干后晶莹透明的手鼓,左手拿一只长柄大弯头裹着红布的鼓槌。浑身舞动起来,槌头自身前、身后、卡裆、头顶敲击鼓面,发出惊心动魄的“哐哐”声,很特殊的声响,自然界里没有这种声音。马大仙胯股猛扭搭配上铜铃“哗楞,哗楞”直响,嘴里嘟囔着:“天灵灵,地灵灵,各路大神听我令。”满屋子的犄角旮旯都有她。
突然,她扑地跌倒来个大仰八叉,紧闭双目磨牙放屁打哆嗦嘴角泛白沫。助手赶紧说:“请问是哪路大仙上身啊。”她打个大哈欠、长长地伸个懒腰,闭着两眼说:“哈——,我乃东山之胡仙。”这狐仙可了不得,村里人都知道,鸡冠山山腰的山洞是她修行的府邸,求来的仙药能包治百病。大仙的声音变稳重,“请问费劲巴力地折腾我来,为的是啥事啊?”杨志峰接口说:“大仙儿啊,我女儿有东西附体,求您给解救解救。”“啊——,让我开法眼撒嘛撒嘛。”马大仙双目圆睁良久,突然大喝一声:“呔!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孺子,好好修炼何必计较针鼻儿大的恩怨。看你二百年的修行不容易,我来说和说和,给你烧高香供三品,冤家宜解不宜结,劝你算了吧,快快放手,不然我受人之托只好对不起你啦。”边说边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身体有关节的地儿都在动,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淹死的是俺的黄爸爸,看在胡仙老前辈的情面上,今天的事就算了,你要诚心诚意就烧半年的高香。”接着哼出小调儿,小调儿就是二人转:“我要那红糖二斤,白酒二瓶,杂瓣果子哎——,二斤半,哎呦儿呼嗨儿呦。”助手赶快用手捅杨志峰,“快!快!”杨志峰赶忙把礼品奉上,“大仙儿呀,红糖二斤,白酒二瓶,没想到你这次要杂瓣果子,照老规矩就准备了二斤半槽子糕。”大仙唱道:“没有杂瓣果子,槽子糕也将就着哇。”马大仙再次躺倒,好一会才醒来,十分疲倦地问:“刚才来的是哪路的大仙呀?”助手凑到她跟前恭敬地说:“乃东山之胡。”“啊——,杨二哥,你好大的面子,我这老姐姐轻易不下山,回去我可得好好谢谢她。这趟下山把我老胳膊老腿都折腾散架子,躺炕上三天不一定能缓过劲儿来。”杨志峰赶快双手奉上五元钱,助手接过去说:“这不是我们要的,回去买东西给胡大姐送去。”“胡说,这大姐是你叫的吗?掌嘴。”助手丈夫赶紧给自己一个很响的大嘴巴,“看我这张破嘴。”
第二天,在自己家的柜面上设上牌位,杨志峰毕恭毕敬地烧起香摆上贡品。宝三爷听说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有话要说,“这,这,这,”还没这出一句完整的话就住嘴了,因为他看见杨梓珍活蹦乱跳地出门,肩头扛着镐头上山去开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