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是仙人跳 (第2/2页)
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已有些掉漆小手炉。
这种小手炉烧的是无烟炭,造型小巧,往往是富老头们拿在手里取暖用的。现在是十月十八,这个时节的沙州已经有人冻死,的确有为数不少的富老头捧着这种小火炉。
原本这应该是一个无用的信息,但喻超白转念一想这起码还能说明三件事,第一,这赌坊的大东家是一个富老头,因为只有东家的旧物件才能堂而皇之地摆在这个颇为神秘的内堂;第二,如果一个人靠做这种买卖做到了需要时常将小手炉握在手里的年纪,他在做坏蛋这件事上必然浸淫了一辈子,那么他的名声一定是极大;第三,管事这一伙人必定将道上的声望看得很重,因为东家在绿林道的声望本身已经成了他们最大的招牌。
搞清楚了这是一家很有商誉的销赃窝点,喻超白开口说话了:“我是来找个短工做的。我犯了点事,在家乡弄死了人,想来这里找个活,做上一票。”他的话是沙州附近的寿昌县的口音。
管事愣了愣,凝固的假笑就好像火烤过的芋泥,一点点融化,但他依旧客气地问:“你的口音确实不是沙州本地人,你是从寿昌来的?”
喻超白直视管事的眼睛:“是。”
管事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装扮:“既然是过江龙,请恕小可眼拙。客人既是犯了事,开个价,等闲一二十两银子,小可是做得主的。”——过江龙是惹不得的,这些人有命案在身,几乎都不把自己的命放心上。大家在绿林中摸爬滚打,无非求个财路,犯不着跟这样的亡命徒拼一场,不值当。
喻超白说:“这个不必了。我这人最讲道义,既然拿你的钱,自然要替你办一件事。”
管事仔细地看着他异常年轻的脸,喻超白也不遮掩,他直勾勾地盯着管事,露出面对猎物时的冷酷眼神。
盯了一会儿,管事叹了口气,居然罕见地说了句造孽:“客人既然逃命,本不该这般看中规矩。我若是你,拿了钱就走......罢了,你认得字么?要我念给你听么?”
喻超白说:“我只赚我该赚的钱。”
见他如此执着,管事随即很快拿出一叠昭文:“认得字么?可要我念给你听?”
喻超白努力地挺起胸膛:“认得。”
他确实认得一些字,这是当年家中还未遭逢变故时学来的,那时候他甚至还没遇到喻老三。
他飞快地浏览着这些昭文,有杀人放火的,利润颇高,也有催债恫吓的,提成不菲。
这些钱得来都极容易,工钱远远强胜辛苦打猎得来的银子。
但喻超白认为这些钱都不该赚。
倘若是杀胡儿的头,没准他能考虑。但料想胡儿之中可能亦有良善,杀了容易,杀错了良心难安。
喻超白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则昭文,大意如下:
本城镇守东本大人过寿,赌坊的庄家以此巴结。因城主乃是唐古坨王庭贵族出身,其国内以狼为神,贵族以养狼崽为风尚。听闻城外东北方的胡儿原草场有白狼群出没,喜不自胜。庄家于是决定招募好汉,抓捕白狼崽。每一得手,一只狼崽可得银五两。
管事见识这份文书,脸色变了变,再次开口时语气生硬许多:“客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干什么。我能看出你是一个有些本领的人,你也的确杀过人。但你要知道,白狼并不是你在山上遇到过的那些普通的野兽。再过不久,天就要越发地冷了,这个时节的精怪都面临猎物匮乏的境地,难以对付。更何况幼崽面临威胁......”
喻超白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一阵空响:“这事情容易。我弄死过拦山君,怎么对付狼,门儿清。”
管事于是恢复了平静:“画押罢。按一个手印。”
喻超白愉快的画押,姓名写的是李老三。
“李老三......”管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问。
看来他看出这是一个假名字,但肯来做这种营生的那个又是真正的良善?这种人多的是喻超白一般的过江猛龙,身上背着命债的不在少数,便是被通缉的也有大把,报一个假名,实在算不上奇怪。
喻超白罕见地露出了羞赧的神色:“这个......我还想预支一点工钱,弄上一些干粮。”
照理来说,预付款的形式其实再正常不过,也是甜水巷里极其普遍的商业形式。似这等样的营生,不亚于刀头舔血,预付个三成的货价实在合理。
照理来说,勾星赌坊这样的绿林巨擘,应当也最是看重信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此地绿林道规矩的制订者之一,没有道理砸自己的招牌。
照理来说......照理来说这个要求合理不过,但偏偏并不合情。原来那管事近来正被此事搞的焦头烂额,盖因接了昭文的好汉已近二十,这些刀头舔血的草莽豪客,一个个貌似粗犷,其实都是人精一般,其中多有预支工钱的,赊账甚多。但这些人,往往甫一出城便不知所踪。管事为此支出的钱财,少说也近二十两,因此勃然大怒:“好小子!大爷看你可怜,施舍你一份活计,你们竟然把大爷当作是蠢材一般!一个来要,两个也来要,你们这班打不杀的贼,合伙做局坑骗我赌坊的钱财,当我勾星赌坊是善堂么!左右,给我打将出去!”
一声令下,左右跳出十来个精壮汉子,提着棍棒一齐打来。
喻超白大吃一惊,上串下跳地躲避中勉强听了个囫囵,心想这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了家,敢情他刚才跟我好言相劝,是怕我预支银子呢。这样仙人跳般的破事都能被喻大爷碰到?!当下边躲边退,出了门,那管事兀自怒喝,声称已认得他是何人,休要耍奸,不然走夜路遇着鬼。
看了看周围青衫打扮的门子,喻超白决定还是先弄钱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