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贵族与贵族 (第2/2页)
“没有!你没杀人!打死马的那枪是狄娜的,剩下的人是佣兵杀的!我的小祖宗,你没杀过任何人!”
德比那焦躁不安的哭喊仿佛是充满了魔力一般。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原本还在疯狂折腾的安茹小姐顿时瘫软了下来,开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你到底是怎么了,是得了什么病怪病吗是不是?我才离开你身边多长时间?!”
德比感觉自己也快要疯了,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奇怪!这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怀疑自己是被诅咒了,想着回到过去扇自己一巴掌:自己待在皇都里还没有再次见到那个混蛋的时候,就从来不会发生类似这种的怪事!
随着接连不断的急促深呼吸,瘫倒在德比怀中的安茹小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正常。只是她眼中的血丝还没有散去,身体也较之更加无力,气喘吁吁地呼唤着自己老师:“老师……”
“你又怎么了?求我的大小姐,别再折腾你的老师了好吗?”
“对不起呢,老师……有件事一直骗了你很久……”
安茹的声音只比蚊虫振翅响上一点,有气无力地提问了一句;哪怕都虚弱成这样了,还不肯直接把心中想说的话给讲出来,别扭的样子气得德比牙根直痒:“还记得您在战术课上讲过的话吗?”
“团结一致,称霸宪兵院?”
“不是,是第一堂课讲团队的那句。”
德比愣了一下,在低头沉思了片刻后颇为不解地反问着:“若团队想要取得成功,必先将后背相互托付于战友,方能在合众为一、无往不利?”
“当时您不是让我们把自己干过的糗事,害怕的东西都互相交流一遍,让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嘛……”
安茹小姐突然露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紧接着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有话就不能直说吗!啊?老师我真的是服了你了,你讲来我听就是了。”
“那应该是我八、九岁在金涧宫和侍从官们学礼仪时的事情了。”
安茹小姐的思绪缓缓展开,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夏天。
和所有童心未泯的孩子一样,哪怕是被母亲送到了旧宫学习礼仪的公爵小姐,本质上也依然只是个九岁大的小姑娘。
靠着耍赖与卖萌逃掉了一整天礼仪课的贵族顽童们,早已对这座巴斯克大帝最为喜爱的花园,感到了腻味。渴望能离开金涧宫的深墙厚院,去到旧都外城游历一番。
这可是礼仪课老师、侍从长斯莱利夫人,一直不肯带他们去的神秘存在。于是乎放假的孩子们,有极少数并选择没有老老实实的坐马车回家,反倒是由安茹小姐做为领头人,逼迫着几名车夫带着他们跑去了外城区。
虽然这些老实本分的车夫是极不情愿的,但少爷小姐们贵族子嗣的身份一搬出来,他们还是选择了乖乖就范,偷偷带着他们来到了这个神秘的外城区。
只不过他们心中对于外城各种美好的幻想,在嗅到了空气当中那股混浊的腥臭气的瞬间,彻底土崩瓦解。
用碎石铺成的古老地面,似乎比它三百年前的模样还要破旧:地面上到处积满了污水与脏泥,牲畜人群货物上的气味堆积在了一起,摩肩接踵的人群却熟视无睹,仿佛这座城市生来就是如此。
这里不仅不会存在着传说中的巨龙,就连小说里阴森华丽的幽灵别墅也不曾存在过,有且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低矮排屋,像是摆在庄园酒窖里的木桶似的。
唯一能让领头的安茹小姐感到欣慰的,就只有一些成群结队的灰色毛皮小兽:它们灵活地摇晃着细长的裸尾,肆无忌惮地在穿梭于道路两旁,然后又消失在了的人群当中。
“那个小女孩当时还不知道这种小兽叫老鼠;于是在下一个人流较为稀少的街区,她就带着还肯陪着自己的几名同伴,跑下了马车试图寻找小兽们的踪迹。”
将视线从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中,移回到了德比老师的身上。安茹小姐突然长叹一声,苦笑着提了个问题:“不熟悉地形的小女孩却因为跑得太快而迷了路,与同伴和车夫们彻底走散了,你猜她在贫民窟遇到了什么?”
“女神在上啊……”德比惊愕地在胸口比了个女神的圣徽,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向了学生的双腿之间,“我……我很遗憾……抱歉,小姐……”
安茹小姐则忙不迭地翘起了二郎腿,将自己的花园牢牢遮挡住,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叙述产生了歧义:“并不是那个方面的事情,但也比那种事情好不到哪去……”
安茹小姐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当中,但与生俱来的倔犟性子还是支撑她,在错综复杂的巷道当中往来摸索。只是不一会儿,她便彻底失去了方向感,旋即便在恐惧的支配下开始放声大哭。
而当天似乎是为了迎接某个教派的重要人物,旧都市政司派出了大量的王国骑士,负责对外城这个贫民区进行清场和维持秩序。
迷失于深巷当中的小姑娘,被骑士们在第一时间发现,又通过了华贵衣着上的盾徽确定了身份,正是走失的公爵小姐。旋即便在欣喜若狂的骑士们,那极尽谄媚的关心与护送下,朝着更‘干净’的街区进发。
只是在即将跨离她们口中那‘最为肮脏、污秽、恶心’的街区,一阵嘈杂的叫骂声突然吸引住了安茹小姐的注意,不由得驻足观望起来。
只是公爵小姐所学习的课程太过瑰丽与浪漫,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对面挺着大肚子的姐姐,要为了什么‘价值二十个铜子的黄瓜’和骑士们吵架,黄瓜是什么比金币还值钱的东西吗?
还没等安茹小姐搞清楚,掉落在污水上的绿色物体和金币比,哪个更值钱的问题时;一幕令她至今都难以忘怀的惨剧,就这么赤|裸裸地发生在了她的面前。
安茹小姐的脸色非常苍白,哪怕到了今天她一回想起这件事情,都会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那个骑士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病,和那位孕对骂了起来。然后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个渣滓突然把孕妇给踹到在地,毫无人性地开始对着她拳打脚踢。”
“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坏了,脑子完全是一片空白。那个孕妇的哭嚎声响起来的瞬间,我也害怕地放声哭了起来。好像是等我哭了,护送我的骑士们才假惺惺的上前去阻拦他们;那些渣滓其实在我哭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跑走了。”
“至于那个可怜的孕妇……老师你能想象吗?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活下来,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恐怕很难的……很难的。”
安茹小姐抬起了头来,脸上的表情一如当年那帮迷茫与恐惧:“她被那些渣滓打流产了,血像是泄洪流了出来,好像是要把整条街都要给染红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这么残忍的画面,眼睛一黑。”
“等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母亲正抱着我嚎啕大哭,我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灵魂,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而父亲正在用鞭子和拳头,教训着载我去外城区车夫哥哥,就像……”
“就像佣兵们在逼供时的那样?”
德比已经完全理解了她当时的状态,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在安茹小姐的眼前划过;只是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继续喃喃自语着:
“对,就像他们打人那样!在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敢去想象他到底会遭遇什么,他明明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听从了我的要求而已……自那以后我就时不时的开始呕吐,怎么也查不出病因来,直到遇见了查尔斯和老师你。”
“我当时觉得,只要加入宪兵的队伍,就能去阻止世上所发生的不义之事。你们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充满了力量与正义。”
只是这名憧憬着正义的宪兵,终于是在几名前军人的刑讯演示中,意识到了现实工作的残酷:自己的所学所做,只是大人们精心编撰出来的美丽装饰;而对方所执掌着的暴力,仿佛才是现实中的通用准则。
说道这里,安茹小姐的脸色暗淡了下来,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将头颅深埋在德比的怀抱当中:“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义之事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却不敢去阻止……“
“那么你回答老师。”默默倾听着的德比开口问道,“既然你不愿意去伤害别人,可你为什么又开枪了呢?”
“……军人不是应该服从命令吗?”
“服从命令,不代表要成为机器!军人不管遭遇了怎样的苦难,也一定要保有自己的良知。”
虽然和自己说这话的人,最后还是义无反顾的堕落了。可他曾经对自己的教诲,德比中尉的心中至今还是难以割舍,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而且老师希望你能明白,正义的概念其实是相对的,有时候你很难去界定一个人做事是否合乎正义。”
“可老师……正义不应该是条不偏不倚的直线吗,如果有了曲折,还能算作是正义吗?”
“一个军人在战场上杀死入侵的敌人,和一个普通人无故去杀害一个生命,同样都是一个生命剥夺了另一个生命,他们之间为什么会产生区别?”
“这……”安茹小姐迟疑了,“因为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杀人犯?”
“那么反过来,军人为了泄愤无故地去屠杀战俘,和一个普通人为了保护他人,而杀死了一名凶犯;他们的身份没有发生改变,但谁是正义的,谁又是邪恶的?”
轻抚着她的头顶,德比看着爱徒恍然大悟的神情继续讲了下去:“只是因为行动的动机不同,在旁观者看来就发生了天差地覆的变化,上一秒还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下一秒便成了人人唾弃的屠夫、恶魔。”
“但正义本身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只因每个人的视角不同,所能理解的正义也就各不相同。”
“我好像明白了……谢谢您老师……”
“你还不明白,亲爱的。”德比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因为还存在着一个更加公平的正义,一个不论地位学识都会一致认同的、普世存在的公义。”
“如果你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去辨明正义与否,老师还是希望你去追求所有人都能认同的公义,而不要一味地在死巷里摸索。就讲到这里吧,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待在帐篷里别乱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