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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厂时(四) (第2/2页)

她听不到任何“滴滴滴”的声音。

二息。

她借水力挣脱温知礼的束缚,坠入黑暗。

三息。

她仰望着那轮随着水波而变形的扭曲月亮。

四息。

她看见一场盛大的烟花在天空寂然炸开,断肢残骸与细密火光同时砸向大地、草丛和湖里。

五息。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气泡、眼泪、悔恨和痛苦,如浓烟,如漩涡,猛地旋上。周围白雾蒙蒙,她才明白原来绝望可以滋生出这么强大的力量,就快将她溺毙。

六息。七息。八息。九息。十息。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她想抓住所有人她们却一一离去,只有一次次被推开又不计前嫌的温知礼,最终冲破层层水汽,在她被彻底吞没前,于幽黑的湖底紧紧抓住了她。

密道尽头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林惊世凑近看,通过小小的缝隙看到大石头的背后是一口井。他大喜,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推又撞,石头才有所松动,滚下水井。

进入水井后,水位不高,林惊世站起来,把大石推到缝隙那里,堵住其三分之二,减缓水流进来的速度。

月亮囚于井中,冷清落寞。

林惊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搅动井水,倏地感到来自地面的轻微震动,他看向井的入口,期望同伴们早点出现。

十几分钟后,烛安率先探头出来,温知礼紧追在后,林惊世忙挪开大石头。

等两人都进入井里后,温知礼二话不说就把大石头重新卡在缝里。

炑宸的状况不言自明。

只见烛安靠着井筒内壁坐下,木然地看着大石头,水位没至膝盖也不在意。

温知礼关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着手处理出井的事。他注意到井口似乎有打水用的绳子,当即动身攀上去。

约莫三分钟后,他出了井,观察起井外的景色,说道:“这里是后山,我们出来裒城了。”掂量了绳子的厚度后,他将结实的绳子甩下去。

“烛安姑娘,把绳子绑在腰上,然后手抬起来抓着绳子,我拉你上来。”

良久,烛安失神地捡起绳索,却迟迟没有动作,最后只是将它递给阿世。

“烛安姑娘,你做什么?”温知礼靠在井边不解问道。

林惊世也没有接过绳子,一脸的茫然。

烛安抬头望向温知礼。月光落在她脸上,湿漉漉的黑发贴着她冰凉的皮肤,照得她有一种出尘的白。

“温少爷,我走不了了。”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只要世界向她打开怀抱,她就会义无反顾冲出去。

她想离开裒城,从踏入皇宫的第一天起就想。

可此时此刻,站在井下,覆于水中,天边月如此皎洁,人之心这么肮脏,她突然意识到,她走不了了。

她的家人在那里面,不在这外面。

一滴水自温知礼的发梢滑下,急坠,不偏不倚地砸碎在烛安的面颊。

温知礼是她与旧世界的最后连接。就算从前多么厌烦他也好,只要听到有人谈及他的名字,她就可以凭此进入那段时光——雅儿还在家里等她,锦妃还在遥远的皇城感受即将为人母的喜悦,所有人还在健康快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能也烦恼,也忧愁,或相遇,或相离,但至少她们都还活着。

温知礼就是证据,她用他来证明一切都是真的。你看,旧世界还未崩塌,她不是唯一去过那里的人。鼎鼎大名的温家三少爷就去过,即使他未曾停留。

那些美好是真的,悲苦也是真的。

如果那个世界是真的,那么现在这个世界呢?

一个人能同时成为两个人吗?

烛安张开手掌,任绳索掉入井底。

就让她亲手斩断与旧世界的缔结。

告别旧日的雅媎。

弥补新生的烛安。

“我走不了了。”烛安重复说道,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让你白等了。”

“可如果不出来,你能去哪里呢?回到皇宫去吗?”温知礼的声音有些急切。

烛安轻描淡写。“嗯。”

“烛安姑娘!”温知礼追问:“不是说好一起去找大当家吗?”

“所以我才说‘对不起’。”烛安的歉意更深。“对不起。”

“你想回去做什么?”从她的眼神中,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温知礼想知道,他想听她亲口说。

“我要杀了他。”烛安不怯不羞,毫无保留地交出答案。

闻言,温知礼握紧拳头,压抑着内心的疯狂,找回最后一丝理智。

复仇固然痛快,但全无胜算的复仇只是个笑话而已。

“烛安姑娘,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勇敢,温某十分佩服!”他直视着立在井中央的烛安。“可就这样回去的话,仅凭你我二人之力,是不可能可以撼动他的。”

“外廷已被重重包围,内廷叛军多不胜数,中庭更是危机四伏。如果我们现在回去,就算运气好能杀进去,我们也不可能近得了甄序琅。此乃下下计!还是等我们出去找……”温知礼试图游说烛安,让她明白意气用事是没有用的。

烛安一字一句听在耳里,笑容一点点扬起。

终于,她出言打断。“不。”

温知礼一怔。

她的头发已经渐渐干了,水不再一滴一滴落入水里,可她的皮肤好似更白了一些。

她的笑容很淡,像极了三月未开的紫棠花,并不起眼。但喜花之人皆知,只要耐心地等一等,紫棠便会带着整个春天,华丽绽放。

“温少爷,或许你说得对……”

我生来无足轻重,不知天高地厚。

上天慈悲,祖先保佑,才让我得以在鼓吉宫得过且过悠哉游哉地过我的前半辈子。

我从不介意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更不在乎司空见惯的冷嘲热讽。

因为我其实过得很幸福。

是我从未想过也太迟承认的幸福。

我曾那样真真切切地厌恶过皇宫。

可在那里,有人爱我疼我怜我,甚至有人护我周全保我性命为我赴死。

一个如蝼蚁蟑螂蠼螋般微不足道的我啊。

林惊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烛安。

温知礼再次握紧拳头。他仿佛已经可以闻到那独属于紫棠花的幽香,也知晓自己阻止不了花开的发生。

所以我怎样可以辜负他们的爱意疼惜怜悯,像别人看不起一只老鼠一样一辈子看不起苟且偷生的我自己?

我或许没有足够的才智,更没有足够的武力。

人总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不对,是人们错了。

“但……”烛安擦掉脸上水滴流下的痕迹,神色从容骄傲。

正是如蚍蜉的我,才有机会撼动大树。

因为树根再深,我能比它去得更远!

树枝再高,我能比它看得更多!

树干再壮,我能比它活得更强!

明明俯视着她,但温知礼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澜壮阔万马奔腾视死如归。

她一个人走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战袍迎风翻飞,眼里未见惧色。

他的喉咙发紧,心头一颤,澎湃又无力地看着那株紫棠花完成她的怒放,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烛安的笑容愈盛,里面包含的万千情绪越过十五米的井壁直达温知礼的眼底。

它们无一不在说——

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我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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