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花雨下 (第2/2页)
他本就是要说给全世界听。
她们还唱了许多许多,愿卿所得皆所愿,愿卿生平无遗憾,愿卿回首心安然,愿卿,愿卿,愿卿……
他不厌其烦地用遍了所有的词汇去表达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意思。
在侯府当了七年的家,张静姝处事上早已惯于理智压过感受,甚至摁灭感受,她可以坦然接受方奕不爱她这件事,她也可以镇静应对方奕休了她这件事。
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方奕在她面前上演这出深情戏码,太过强烈的感受还是瞬间倾覆了全部理智。
她们还在唱,喋喋不休地唱。
张静姝想咆哮,让她们停下,可喊不出来。
她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身上只有瘆骨的冷,像被抽了魂魄的干尸。
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任人鞭尸?闲得发慌?
如果她不是方奕那可怜又可笑的妻,谁管他们才子佳人、深情似海?关她屁事?
张静姝,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你爹娘都死了,你给谁吊丧?张静姝,你今日敢掉一滴泪,老子大耳刮子抽死你!张静姝,把脊梁骨给老子挺起来!
张静姝转身退走,将头垂低一点、再低一点、更低一点,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
生平第一次她像此刻般瞧不起自己,活生生一个窝囊废。
“呔!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粗犷豪迈的戏腔猛地杀了进来,登时将凄靡的歌声冲得七零八落。
“上阵去——战华雄——教他试一试——俺的青龙宝刀——”
变故陡生,张静姝惊愕回首。
此刻,街道中央,正立着一位“关云长”,手持“青龙偃月刀”,手捋长须,怒目圆睁,一身杀气凛然。
“血染沙场——”
“关云长”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微佝着背,略显羸弱,看着是上了年纪的。他面覆油彩,头戴将盔,穿着绿绣花箭衣,背着四面靠旗,拖着这身厚重的长靠武生行头,更显吃力,唱罢这句“血染沙场”,已是气息不稳。
“叫他认得俺——关——云——长——”1
“关云长”唱罢这句,立马横刀,作打斗动作,岂料下盘不稳,竟摔倒在地。
他穿着威武的戏服,唱着威武的戏词,偏又如此不济,惹得众看客捧腹大笑。
有人不客气地讽刺道:“一把老骨头,唱什么关云长?羞也不羞?”
“关云长”拄着刀,费劲地站起,挥舞大刀,继续作打斗动作,只是由他做来,不免晃晃荡荡,没有威震四方,只有笑料百出。
方奕的精心安排被他打乱,那些琴师、少女也没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乱七八糟吟讴几句,便渐渐息声了。
众人都朝那“关云长”看去,看他出丑,边看边笑,乐乐呵呵。
唯有张静姝一人,垂首默立,泪落如雨。
这世上哪有什么盖世英雄,不过有人愿为你挺身而出,拼却一腔孤勇。
“关云长”打得一阵,白道:“某斩了华雄首级来献——”
“好!好!好!”
人群中,有人连喝三声“好”,却是那位相国府公子。
相国府公子驱马上前,道:“唱得好,来人啊,赏银十两!”
“关云长”行至一侧跪倒叩谢,相国府侍从送来一锭银子。
相国府公子又往栖风台上淡淡地投去一眼。
栖风台上,白幕落下,方奕转身离去。
接亲队复吹锣打鼓,缓缓前行。
没了热闹,人群自散,张静姝走到“关云长”面前。
“关云长”看见她,嘴唇嗫嚅,眸中有愧色,似怕自己给她添了莫大的麻烦,解释道:“静姝,他欺人太甚,我实在看不过去,这才——”
张静姝上前扶住他,轻轻地道:“忠叔,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家去罢。”
二人相携而去,街角隐蔽处,方奕目视他们渐行渐远,放下了车帘,微垂了眸,满腹疑惑。
休妻那日之后,他未再过问张静姝的下落,只道她回江南老家去了,熟料她竟还在都城?
“咚咚咚”,闻得有人轻叩车门,方奕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方奕的堂弟、方之渊的儿子方升谄着脸凑上前来:“哥,那老东西敢砸你的场子,我找人去给他点教训!”
方之洲封爵后,方之渊曾来投靠,并借助兄长的权势在都城站稳脚跟,待了近十年,后来兄弟间发生分歧,三年前方之渊又回了老家,这三年间两家无有任何往来,形如陌路。
直至方奕袭爵后,方之渊又带着儿子从老家赶来。方奕不是方之洲,对这门亲戚无甚情分,但碍于宗族情面,仍让方之渊父子在方府住下,并给方升在府里安排了一份差事。
方奕向来清高自傲,见方升一副小人嘴脸,登生厌恶,倏地便皱起眉头,冷然道:“方升,你当按规矩叫我一声‘侯爷’。”说罢,也不再理会方升,径自放下车帘,吩咐道:“回府。”
方升吃了瘪,脸色又青又白,十分尴尬难堪,却硬挤出一丝笑,维持体面,待方奕的车驾行出一截,他眸色陡冷,阴恻恻地咕哝了句。
“嚣张什么,你家原先也是个破落户,谁比谁高贵?”
1引自京剧《斩华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