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2/2页)
玉明昏倒的一幕被摄像机正对着脸清晰地拍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眼珠子翻上去的那一瞬间,顿时整个直播间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天天说谁谁谁打比赛要打死,这还真打死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惨了”
“见证历史性地一刻:星际职业选手yuming在比赛中昏倒,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电竞赛场上昏倒的选手。”
“那这要怎么判?直接判yuming输?”
“人都快死了,还判他赢不成?”
“可惜,我还想看生死局呢。”
人类的悲欢总不相通:譬如一个人死了,总不能别人替他死,外人看了,不说一句好死就算怜悯了。
但是也许有人希望替他死。
一个头发斑白的妇女在屏幕面前豁然起身,一脸慌张,拿起手机就冲出大门,仔细一看,正是吓昏玉明的那张脸。
有人情愿替你受罪,在外人看来是不能再幸福的事情,但是外人眼里的幸福,经常就是当事人痛苦的源头。
此时的玉明就是这样。
窗外远处的学校刚刚下课,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们迎着欢快的古典曲调冲出教室门,老师无奈的夹起书看着猴急的几个小屁孩。没一会,整个走廊就只剩下了混成一团的嬉闹声,这声音化作乳白色的翅膀,慢悠悠地划过两旁的树,染黄它们的茎叶,催熟它们的果实。
而病房的窗内,雪白的被套里躺着的,是昏厥许久的玉明。
在一片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的混沌中,无数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将玉明团团围住,其中时不时地探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女人脸怼到玉明的眼前。
玉明迈开腿疯狂的逃跑,他知道这是梦,只要催眠自己,大声喊出快醒来就能逃离恐怖的怪兽们,但他潜意识里不敢。
醒来后,一定还会要真实地面对父母,到那时就没有地方给他逃了。
不知过了多久,玉明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给了药了,一会就能醒……”
接着耳边传来一阵阵呼唤,黑暗和怪物们渐渐散去,玉明缓缓地睁开眼。
一群人围在他旁边,见他醒来,纷纷露出了笑容。
“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这是教练少有的语气。
“还行……”
“还行就好还行就好……”
“比赛……”
“你先好好休息休息,比赛就别多想了,这次已经非常超出预期了,好好休息,专心准备下次……”
一个女人打断了他的话:
“还提啥比赛,不让人安心休息……”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每一张脸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领队也笑呵呵地看着他。
大家都很轻松,和比赛前给他缓解压力时一样。
玉明扯出几个笑脸,坐起身用右手接过水杯喝了几口,一群人就打着招呼离开了房间,留下一个女生陪着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心理辅导员要他们这样做,给自己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玉明知道所有人对他都不错,当年还是教练提拔除了满腔热血一无是处的他,领队也向来对他有所帮助,经常以各种理由请他吃饭,缓解经济压力。
但他们对玉明越好,玉明越是愧疚。
就像父母对自己也是好得不得了,而玉明最怕见到他们。
玉明只能用自己的拼命操作来报答他们,毕竟他除了操作,什么也不会了。
他缓缓抬起一直藏在被窝里的左手,再次使劲攥拳头——手指头动也不动一下,只随着脉搏轻轻颤动着。
是的,他的手指废了,左手的几乎所有手指都不再接受大脑输出的指令:
他奶奶滴,我们几年给你用了一辈子的量,现在老子不干了,罢!爱谁干谁干去。
玉明却也不怪手指头们,毕竟在被收入战队之前,他从来没做过手指护理,18岁时就有一双80岁的手,如今比赛中的操作更上一层楼,能用多久才怪了。
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从他醒来,教练他们一直没问手指是否有恙,玉明也能猜到原因:一是在外人看来他只是打比赛太累太激动昏过去而已,不确定哪里出问题;二是看望一个病人,问这种沉重的问题不好。
况且要不了几天,等他出院回去训练,一下就会暴露。
玉明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才教练已经说了母亲在来的路上,打算情况还行就把他接回家休息。
玉明感觉自己在扭曲。和当年母亲在旁边看着他学习,他却在偷偷玩手机时一样的感觉。
活了二十年,被母亲硬拖着上完了高中,没考上本科,发誓一定能在星际界打出名堂才被允许去打职业比赛,打了一年多狗屁成绩没有,好不容易从教练那里学来一个最适合他的战术打到世界赛决赛,却在最后生死局关头在所有观众面前昏了过去,并且可以预见的是,玉明恐怕再也不能打职业了。
他把自己打残废了。
以前听到别人干工地什么的整出一身病挣的钱全用来治病这种事,他一向当作乐子来听,如今他把自己弄残废不说,一毛钱也没整着。
这场比赛如果赢了,意味着他玉明可以在二十岁那年凭自己的本事赚到30万rmb,他可以大声的告诉父母自己不需要学习、光靠游戏就能养活自己甚至活的比很多人都好;还会成为八年来国内第一个星际世界级比赛冠军,所有关注比赛的国内星际玩家都会因为他自豪;身边再不会有人小看他——一个沉迷游戏考不上大学的废物。
可是他输了,输的如此憋屈和丢人。
他终于稍微理解了父母反对他打游戏的想法: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风险的事情么?一旦他选择的这条路发生什么意外,不仅二十年没学到东西、没考上大学、不会与人沟通、无法进入社会,就连最基础的健健康康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结果真的出了意外。
多的已经不用再想了,玉明耳边突然响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我和你爸只要还能工作,养着你不算什么……可万一我们死了呢?到时候你不能养活自己,你怎么办呢?”
他终于开始不受控制的想到父母了,眼前花得看不清手掌,却看见了他们渐渐变白的头发,看见他们做体力活时挥洒的汗水……和期盼的眼神。
一只小巧的手抚了抚他的肩膀,玉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的跟条狗似的,扭头看去,原来留下了的是他在队里偷偷喜欢的一个女孩,正拍着他轻声安慰。
他自卑到从来不敢跟别人说,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领队特意派她留下来陪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在伤心之中。
可要怎么告诉他们,你们越是对我好,我越是难过和愧疚呢。
一切终于结束了,所有人对他的期待,自己的梦想,父母的血汗,在手指头残废的那一刻,全部都像戳破天上的泡泡,炸的一点碎屑也不剩了。
他从来没追寻过活着的意义,但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
他一把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跳的高极了,简直就像从蹦蹦床上被弹起来一样,旁边的女生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玉明三步并作两步,实际上只半步就跨到窗户边上,幸运的是,这个病房的窗户并没有被锁死,他随便一跃,脚在窗台上一蹬,就飞了出去。
鸟儿在飞翔时,也是这么自由快乐么?玉明不禁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