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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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陆老太还不知道, 她的疯狗儿媳妇已经走到了大路边,搭上一辆前往红星县城的拖拉机。
一路上孩子们那个兴奋哟,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妈妈,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去姥姥家了吗?”
说起姥姥家, 大家都露出向往的神色, 仿佛那就是个福窝窝。
孩子就跟小狗一样,永远记吃不记打, 他们只记着妈妈教他们撒谎说去姥姥家有饺子吃, 同一个谎言重复得多了,就自己也信了,哪里还记得以前被姥姥一家扫地出门的情形呢?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 卫孟喜也不再瞒他们,正色道:“我带你们去找爸爸。”
“啊?”
“啥?”
“那咱们家咋办?”小小的他们已经把牲口房当自个儿家了。
卫孟喜心头一酸, 那只是她的权宜之计,一切的筹谋都为了今天, 可孩子们不知道啊, 以为村口那间低矮的散发着牲口粪臭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家,一辈子遮风挡雨的家。
“以后咱们会有真正的家, 但一路会非常辛苦,你们愿意跟我去吗?”
这还用说,当然愿意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才不后悔呢。”卫红小声说了句, 想了想又有点遗憾, “那以后还能给我买小皮鞋吗?”
卫孟喜畅快地笑, 只要脱离了那粪坑,以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卫孟喜既然能把他们带出来, 就一定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拖拉机很快到达县城,卫孟喜赶紧带着他们就往班车站跑,如果上次来踩点没记错的话,红星县每天有两班到省城的班车,而末班就是下午两点。
可他们没有手表,就没时间概念。
幸好,也是上天眷顾,今儿的班车有个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一上车就趴那儿哇哇吐呢,司机和售票员怕她弄脏车子让她下车吐个干净再上来,正好就这么一耽搁的工夫,临发车前一分钟,他们挤上了车。
一个年轻母亲,脸上青一块黑一块,身上还臭烘烘的,也不知道是几天没洗澡了。她怀里兜着个吃奶娃娃,肩上挎着个旧兮兮的包裹,前面走着俩手牵手的男娃娃,一个挎着水壶,一个提着一网兜的野果子。
中间是俩手牵手的女娃娃,一人挎着一铁罐子,包装纸已经被撕了,看着像是吃空的麦乳精或者奶粉罐子,估计也是出门在外的干粮。
大人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看起来就像逃难似的。
“你们去哪儿啊?”售票员很警惕地问。
可别是盲流。
“去找我爸,给我妹看病。”卫东大咧咧说。
小呦呦适时的抬头,露出一张灰黑的小脸,这是妈妈给她抹的。
女售票员愣了愣,这娃也太可怜了,遂“嗯”一声,“介绍信呢?”
卫孟喜从怀里掏出来,倒着递过去。她中途带孩子看病确实是开过两次介绍信,但只用了一次,因为第二次胡大夫已经算熟人了,她还又给他们开了个转诊证明,相当于是去金水矿务总医院看病的介绍信。
“俺带小的看病,顺便带大的去看看他们爹。”
售票员这才放他们上去,幸好座位最后一排还空着,这可是乐坏几个崽崽了!
大汽车诶,四个轮子的大汽车!那简直做梦都不可能梦到的好东西,就那么看着玻璃窗外的树呼呼呼倒退,那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可惜啊,最后一排只有两个靠窗座位,四个崽谁都想靠窗坐,互相告小黑状,都觉着对方占了便宜。
端水大师·卫孟喜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闭嘴,不许吵吵,每人坐十分钟,换着坐。”
至于十分钟是怎么衡量呢,拐十个弯就是十分钟,两个坐着宝座,两个眼巴巴的数着弯道,没一会儿,四个都被甩晕乎了。
看着蔫头耷脑的崽崽,卫孟喜的良心有那么一秒钟是痛的,可一想到要是断不清楚这个官司,他们就会一直吵吵不停,到时候不仅她会被烦死,就是车上其它乘客也会有意见。
幸好,四岁孩子的精力是有限的,没一会儿就互相挨着靠着,睡着了。
看着怀里病殃殃的宝贝蛋,又看看四个不省心的,卫孟喜只觉这一路逃难,怕是选中了hard模式,等到煤矿上她得脱层皮。
其实路费早到手了,要跑可以提前跑,但她就想先把孩子的身体养好一点,多等一天,她心里就不踏实一天。好在中途去邮政所打听过,陆小玉摔断腿还没出院,她男人也不在家,不然还真不敢拖。
***
车子在黑夜里疾驰,呼噜声,磨牙声,打屁声,充斥在这铁制的大闷罐里,卫孟喜压根睡不着,也不敢睡。
这年头出远门的,要么是投亲访友,要么是北上南下讨生活,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二流子,小偷小摸?她身上可是还揣着戒指和五百多块现金呢!
故意把身上弄得又脏又臭,就是希望小偷们能放过她这“叫花子”。
迷迷瞪瞪的警惕着,也不知道开了多久,车子终于停靠省城长途汽车站。
她赶紧叫醒孩子,先下去找到前往金水煤矿的班车,牌子上写着呢,是清晨八点半发车,顺利的话十点半到达,将近两个小时,倒是不算远。
现在三地之间还没高速公路,火车只拉煤,不载客,去一趟得花一天时间在路上,难怪陆广全不怎么回来呢。矿上一年就两次探亲假,每次三天,光来回就耗没了,回老家确实是找罪受。
省城咋说也是个大城市,人多眼杂,又是大半夜的,卫孟喜不敢马虎,拿出麻绳一头拴自个儿腰上,另一头拴崽崽们腰间,立马就变成一棵藤五个娃。
夜风凉飕飕的,葫芦娃们就这样紧紧挤着,靠着,躲在班车站屋檐下,从半夜四点半硬熬到八点半。
幸好天亮以后,班车站开门,有了开水,卫孟喜就着温开水,吃两个饭团。饭团赶得急,米是又糙又硬的陈米,她吃进胃里都不舒服,更何况孩子?
她又狠狠心,一人给他们泡了一碗热乎乎的奶粉。吃就吃吧,只要身上的钱不丢,到了矿区还能想办法再买。
这也是卫孟喜估计失误,她一直以为都1980年了,班车站肯定有卖吃的,馒头包子花卷只要是热的,不拘多少钱,娃们也能吃顿热的。
可现实是,省城的班车站里除了开水啥也没有。她又不敢走远,只能先饿着吧。
跟来的时候比起来,这趟早班车是真难坐,听说常走的公路因为塌方而封了,司机绕道走远路。
山路十八弯也就算了,路面还全是运煤大车压出来的炮弹坑,颠得人肝颤儿,要不是她的绳子拴着,孩子能颠得跳起来。
车窗开太大吧,风吹得难受,也怕娃娃感冒,开太小吧,又闷得沙丁鱼罐头似的。
关键很多乘客都是煤矿工人,大老爷们那呼噜声加汗臭味儿,卫孟喜一个从不晕车的人,差点就给晃吐了。
一看葫芦娃们,个个面如菜色,一会儿问到了吗,一会儿问还有多远……那几个小时,简直度日如年,更别提半路上这个饿了,那个要尿尿,那个又要拉屎,她一个人拉扯着,忍受着司机的白眼求人家开开车门等一下,既怕一不注意丢了谁,又怕稍不留神车子开走了……
卫孟喜觉着,这一次逃难,真的把她后半辈子的苦头全吃完了。
那些能独自带葫芦娃们出门的妈妈,简直是女超人!
***
等彻底从噩梦中醒来,一轮骄阳当空照,他们已经站在煤矿大门口了。
红砖垒砌的大门头上,高高的挂着“金水煤矿”四个大字,大门左侧的牌匾上是“石兰省宝成市矿务局”字样,卫孟喜只觉莫名的熟悉。
这里是她起家的地方,也是她获得归宿感的地方。
用水打湿毛巾,几个人把脸擦干净,终于不再像一群叫花子了。
“诶诶你们谁的家属?”门卫大爷似乎见惯不怪,这样拖儿带女来探亲的妇女一天没十个也有八个。
毕竟,金水煤矿可是石兰省最大的国有矿,光工人就七八千,当之无愧的石兰省第一大矿啊。
卫孟喜拿出自己的介绍信,“俺男人名叫陆广全,是掘进队三队的工程师。”
门卫没想到这小女同志年纪不大,说的话倒是口齿清晰,虽然带着点乡音,但像她这种第一次来探亲能把家属情况说得一清二楚的可不多,有的妇女直接说她男人是开溜子的,可开溜子的那么多,到底哪个队哪个班她又不知道。
不由得,对她感观也好了些,温声问:“阳城来的?”
“是哩,大叔您也是阳城的吗?”
“我不是,我家婆姨是。”原来,老头名叫夏有富,别看只是当门卫,却是保卫科的正式工,比起那些吭哧吭哧挖煤的,这可是个好岗位。
这不,三言两语,不就成半个老乡了嘛。
“对了,你说你男人叫啥?”
“陆广全,掘进三队工程师。”
夏有富一愣,叹口气,找来个替班的同事,直接就把母子几个带到宿舍楼去了,一路还很热心地给他们介绍,这儿是食堂,那儿是办公区,那儿是矿医院,哪儿是工人广场,哪儿又是工人俱乐部。
金水煤矿里头,衣食住行商用啥都有,就是一个浓缩的小型社会,可比菜花沟方便多了。
孩子们一看那高达四层的红砖小楼,顿时张大了嘴巴“啊”半天,原来爸爸睡觉的地方这么好呐!是大楼房!
原来爸爸吃饭的地方这么热闹诶!
原来……爸爸的工友们都这么黑呢。
卫孟喜却没错过夏有富听见陆广全名字时候的错愕,是名字有问题,还是“掘进三队工程师”有问题?
但老头嘴很紧,任凭她怎么问都不愿说,卫孟喜只能多留个心眼。
这里的工人跟其它厂矿不一样,别的厂矿再怎么效益不行,可人至少是干净的,不像这儿,一个个乌漆嘛黑,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
小呦呦一开始还不敢看,生怕这些怪叔叔是吃人小孩心肝儿的,一直走到宿舍楼里面,她才敢悄悄抬头瞄一眼,要是跟哪个大黑脸对上,立马就要躲妈妈胸口去,嘴里也会“怕怕”的叫。
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
卫孟喜倒是不怕,她上辈子能养大几个娃娃,能拥有自己的事业,其实都离不开这些“煤黑子”的支持,他们知道她是陆广全的遗孀,经常有意无意都会多照顾她的生意,有时候并不是说她的手艺比别人好多少,而是这些铮铮汉子们的同情。
往大了说,没有这些地下煤黑子夜以继日的勘探、挖掘、运输,老百姓哪来的取暖条件?国家重工业怎么发展?钢铁、制造、军工、化工,哪一项不是这些黑色的“血液”在维持,在补给?
于公于私,她都敬佩他们。
于是,住宿舍楼的工人们就发现,今儿单位居然来了个见人便笑的漂亮小媳妇,也不知道是谁祖坟上冒青烟了。
本来煤矿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下井的几乎没女的,整天在黑漆漆的井洞里待着,忽然来了个异性,哪怕长得不咋样也能引起不小的轰动,更何况是卫孟喜这样的。
那五官底子,那气质,那身条,足够人们议论很久的。
当然,卫孟喜也不怵,毕竟上辈子当老板娘,啥样的食客没见过?甚至可以说是男人堆里来去从容,片叶不沾身的。
几个孩子对这种新奇的螺旋式铁楼梯十分感兴趣,一会儿站在楼梯高处往下看,一会儿又往上瞅,甚至还想爬上去往下滑,看见啥新奇的都得告诉他们的老母亲……
卫孟喜真想求求他们,别叫她“妈妈”了好吗,她本来就晕车,现在又被吵得整个脑袋都要炸了。
尤其是卫东那大嗓门,活脱脱就是一豪爽大哥,路上遇到人刚下班的,准备去上班的,端着饭的,准备去洗澡的大老爷们,他都自来熟的跟人打招呼,这个伯伯,那个叔叔,还有叫哥哥的……一会会的工夫,他的亲戚就遍天下了。
卫孟喜:“……”闭嘴吧,社交牛杂症患者!
陆广全的宿舍,她上辈子也没来过,她来到矿区的时候是1981年夏天,原来的宿舍重新分配过,她只知道有几个人打听到她的身份后,经常接济帮助他们。
而现在,跟着夏有富爬楼梯,她心里也挺好奇,工程师的宿舍长啥样?肯定不会像普通挖煤工人那样七八个人挤一间吧。
不说能分个筒子楼的套二套三,至少也能有个单间吧?毕竟矿上人多房少,即使不是单间,也得是个二人间之类的吧?
然而,看着眼前这间“宿舍”,她心里的幻象破灭了。
那是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房子,窗户很小,光线十分差,里头有三张上下床,但只有靠门这儿的床上有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靠坐在床头看书,身形非常淡薄,胳膊也没比卫孟喜粗多少。
卫孟喜终于知道夏有富为啥会有那样的表情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压根就不是“工程师”该有的!
虽然跟心理预期不一样,但卫孟喜也没失望,她来做随矿家属,又不是来享福,只要手艺没丢,上辈子能当“暴发户”,这辈子也不会太差。
“小同志你好,请问陆广全是住这儿吗?”
小伙子抬头,木愣愣地点点头,“你们是……”
“这陆广全婆姨,带娃娃来探亲,他人呢?”夏有富大叔有点着急地问,这一圈也不好找,毕竟矿上这么多工人,他不可能所有人的宿舍号都能记住,一路找一路问,饭点让工友替班也不好。
卫孟喜赶紧谢过他,让他先去忙自个儿的,心想这么热心肠的好人,以后有机会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小伙子叫刘利民,卫孟喜是知道的,因为上辈子她来煤矿的时候就是他全程帮忙奔走,包括向单位申请补偿,堵领导的门讨要孤儿寡母生活费,甚至上后山盖小窝棚,平时歇班就去小饭馆帮忙洗洗刷刷。
可惜后来娶的老婆……怎么说呢,如果不结那次婚,小伙子的人生会不一样。
再见到熟人,卫孟喜发自真心的笑,“你好。”
刘利民局促地起身,赶紧提起水壶,但宿舍条件有限,也没杯子,他只能拿出一个漱口用的搪瓷杯,上头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最高指示,“是广全哥的。”
几个崽崽可兴奋坏了,这宿舍虽然阴暗潮湿,还有一股子臭汗味,但这可是“城里”,是爸爸的味道,是有爸爸的地方哦。
卫孟喜打量宿舍,是真的很小。煤矿上的工作,除非级别很高的领导层,不然都是三班倒,一个班得在井下待八个小时,要是遇上生产旺季或者人手不够的时节,那可是十几个小时。好容易躲过了渗水、冒顶、瓦斯泄漏等各种生命危险上来,也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崽崽们以为有楼房就是城里,其实这也是乡下,只不过是衣食住行齐全的大农村罢了。工人们基本都是一个人在这儿,工资得省着寄回家给妻儿,压根不舍得出去花销,这日子的苦闷可想而知。
所以,陆广全的床上别的没有,就是有很多书。
除了基本的地球物理学、水文学、环境学、采矿工程、工程力学等大学时期的教材外,还有很多外文的。
为了把生意做大,到国外开饭店,卫孟喜也曾跟风学过几年英语,当然虽然最后也没出去开,但为了学外语也交了几个外国朋友,其中有一个是德国来的理工科留学生。
陆广全床尾那本蓝底白字的外文书,她好像看见那个留学生拿过,听说成书于七十年代,但里面涉及的机械工程自动化、测控技术……这些很新颖的词汇,直到很多年后都奉若圭臬。
她很震惊。
按理来说,这些技术目前还是世界领先的,陆广全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怎么会知道呢?
刘利民急忙说:“嫂子你别担心,广全哥挖煤只是暂时的,以后他一定会重新做回工程师,他……他从没放弃学习,真的。”
卫孟喜心头一动,当初相亲的时候他确实是工程师,她还见过他的工作证,这几年村里也一直在传说他是工程师,可眼前所见的居住环境和夏有富的态度,又跟他的“身份”对不上,莫非……
刘利民却误会了,以为她生气,一咬牙,“嫂子,其实广全哥一直没给家里说,是不想你们担心,他自从……那事以后,就一直在咱们采煤二队三班。”
卫孟喜没猜错,陆广全现在还真不是工程师了。当年他以全省第三,全市第一的高中毕业成绩被特招进金水煤矿,要不是全国高校停止招生,绝对是妥妥的名牌大学生!
这样的天资进来,确实是当作工程师苗子培养的,78年还被矿上推荐去念工农兵大学,可惜那年十月这种上大学的方式戛然而止,他的学历就一直停留在高中。
“广全哥从没后悔跟你结婚,只是……哎呀,有些事还是得广全哥跟你说才行,反正他即使被弄井下改造,也没后悔跟你结婚。”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非常维护陆广全。
卫孟喜觉得,自己提前来到金水矿,看见的似乎是另一个陆广全。
上辈子,工友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连带着对她也格外照顾,可具体怎么好,他们又不愿多提,尤其是提起他上工农兵大学这段,几乎所有人都惋惜,沉默。
这一次,他还是个好人,甚至听刘利民的意思,陆广全是因为跟她结婚才被撸了工程师职务的?
这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故事!而且这个事问谁都没用,只能问陆广全。
她忽然为上辈子的他可惜,与男女之情无关,而是一种对人才,对知识分子的惋惜……她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人的死亡,可能也是这个行业的损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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