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肆壹 —— (第2/2页)
殿前贯通了整道墙壁的木门,从左到右的,依照精准到秒的节奏,忽就被人从外一扇接着一扇地推开了。而那将木门上的花格尽数覆盖的白纸,似乎是特制的,在那木门被一扇扇打开后的一瞬,殿外那依旧如同泡影一般五彩斑斓的阳光,便一如暴雨坠地一般倾泄进了殿里。
那梦幻无比的光亮,更是在青灰色的地板之上,留下了一道道方正却又尖锐的光区。也让那飘散在半空中的尘粒,都再无躲藏之地般,尽数暴露在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前。
紧接着,十个身披深紫色官袍又脸覆恶鬼夜叉模样面具的家伙,便按照顺序,挨个儿走进了殿内。很快,他们一字排开,又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时间内,对正面着的高台,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
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我,只觉心中一紧,那想要逃跑的念头,便也跟着油然而生。可偏偏就是在这关键的时候,我竟猛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支撑我身体的全部力气。
而一旁的府君,则又是在空中挥了挥手——顿时,这间正殿,又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响动,左右两侧的墙壁,便飞快地向外退了出去。与这墙壁外扩一起的,则是三层犹如从地里生长出来一般的木质台阶。
待这殿内再没了动静以后,那一排身披紫袍的家伙便快步走到了左侧的第二层台阶之上。随即,驾轻就熟的他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掀开下身的衣物,入了座。
这仔细一看,我才发现,那构造的精妙之处:从外看上去,不过是木质的阶梯上摆放了几张无腿的石案;那其中,也就是这些阶梯的内部,原来竟是被特意凿空了的,这便形成了一个类似于悬浮在半空中的装置,供人得以轻松入座。
而很快,从门外又进来了十余位身披玄色官袍的年轻人。
在分别同我身边的「泰山府君」与率先入座的十个人作了揖后,他们便和李青木一行人,一同走上台阶并入了座。一眼望去,这些人里,还有着好几位女性的身影,她们个个儿面容姣好又身姿绰约,不由的让人想再多看上个两眼——要不是我实在是难以管住自己的这双眼睛,简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我,可根本就不敢这样明目张胆。
是啊,我之前短短的二十几年人生中,我哪可能见过这样的阵仗?
尽管我此刻用的是别人的面容与模样,但我的的确确是坐在「泰山府君」的旁边啊!也不知究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还是积了八辈子的德,就在刚刚,我可是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在冥府之主的位置上,受那些个不知死了多久的家伙的拜见。
就在他们齐刷刷行礼的一刻,我甚至都不禁要在心里悲叹起,这一下子到底会生生折我多少年的阳寿。
可一旁的府君见状,偏又小声打起趣来:“姑娘家家的,长得好看的男子不看,偏去看同样身为女子的文判作甚?”
于是,听了这话以后,我急忙便心虚地收回了眼神。
他却忽地敛了话中的波澜,“不过也是,见你现在的样子,量你也不敢直勾勾望着我的「十殿阎罗」。”他不禁抬眼望向了我止不住颤抖的双腿,并又笑着调侃道,“倒也是差点儿就要被你刚刚的架势唬住了,左不过也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小丫头罢了。”
而这话一出,我当然是脑子里只剩下了不解与惊慌。
甚至根本再猜测不出对方任何意图的我,几乎就是要用尽了仅剩的全部勇气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这才闪躲着眼神,小心翼翼地追问到:“所,所以你——”
可我这俨然就是丢盔弃甲一般的试探,却被无情打断了——
刚刚那将我好生一顿收拾的老者,冷不丁就出现在了我的跟前。而他阴沉而又沙哑无比的话语声,便就接踵而至,“此次「泰山府君」亲审,这当值的不当值的,文的又或是武的,都得来候着。”
随即,再不愿藏着掖着,或者说本就有意而为之的它,更是滔滔不绝了起来,“你们阳间所传,早不是我冥府现在的样子了。「泰山府君」为冥府之主,传到如今,早已更替多代,主管审判一事的「十殿阎罗」亦是如此。身领如此殊荣的阎罗,与世代护我冥府土地的十大阴帅齐名,为求公正,不以罪罚名目单独审判。每场「森罗殿」判事,三位阎罗再辅十位判官共审,并严格按照排班轮值。凡入我冥府之人,生前犯事者,一经阎罗盖棺定论,发至「十八间地狱」按罪罚名目逐一受刑;生后犯事者,经由各城府衙「审宁司」审判,或入「十八间地狱」或削减剩余阴寿;生后若胆敢在阳间犯事者,「泰山府君」亲审,即刻格杀。”
再听了这话,不,准确说来,是这话刚一从那家伙嘴里说出的一瞬,我便已是心感不妙。
在我看来,单是进了这里,我就注定要被折损寿命了。又何况,我还被亲**代了这里的桩桩件件——我他妈一定会被杀人灭口吧,就在这里,就为了那什么「泰山府君」见不得光的事情!!!
而分明那家伙说的东西那样多,压根儿就不敢将其放在心上的我,却就是把那一切都记了个一清二楚。
到了这种地步,再一加上那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扮猪吃老虎的府君老儿,我愣是都不敢轻易再使出装疯卖傻的手段。于是,在极度的不知所措之下,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随即,我便飞快而绝望地垂下了脑袋。
可我才刚一望向我仍旧颤抖不已的双腿,我的身体便又立即猛地颤抖了一下——
原来,殿外忽又响起了一阵更为尖厉的锣鼓声。而随着那由远及近的锣鼓声,一同的到来的,是一个身缚枷锁的清秀男子。尽管那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沉重与繁琐到近乎要将他整个儿压倒在地,但他的周围,还是被四个分别站在他正东南西北方的夜叉,紧紧包围着。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那来人,正是这场两界同审的主角。
而即便正殿又被外扩了一次,但因为我正坐在高台之上,这男子的面容,我只需轻轻抬眼,便能将其尽收眼底:他身高虽很修长,但身材却相当羸弱,清秀的五官之上,不见一丝戾气与敌意。年龄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他那双浑浊的眸子中,却已透露出年迈的迟钝与沧桑。尽管他身上的衣物破败与不修边幅,但裸露出来的肌肤,却是无比干净与苍白的。其同样被锁链紧紧拷住的双手上,仿佛有一些难以被擦拭掉的深黑色污渍。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得是他的发型——尽管他的长发,犹如稻草一般凌乱且不堪地披散了下来,但那蹭光瓦亮的大脑门儿,只需一秒,便能得出他生前所处的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
原来,看上去仍是年纪轻轻的他,在清朝时,就已遭遇了不测。
再按照他那晚亲口对我说的话来推算,他大概是光绪帝在位的时候,便遭致了横祸。
仅从外观上看去,他又似乎并没有致死的明显外伤——再回想起自己之前在冥府禁区见过的恶灵,两两对比下,不禁对其生出一丝“好感”的我,终于也感到了一丝难得的轻松。
而刚刚响彻着整个殿内的锣鼓之声,在他来到殿前正中央的一刻,也终于停止了。紧接着,那在他四方押送他的夜叉,上前取下他脖子上的枷锁后,便也跟着退到了一旁,只余手中的锁链。
只见,那偌大的台下,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他一人。
可面对这样常人穷尽一生也难以见到的声势与画面,他倒也不见丝毫畏惧或是懊悔。
只见,他双手的手腕处仍被泛着光芒的锁链捆缚着,却就同再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一般,他便就自顾自地活动起了他那灵活依旧的十指。
紧接着,他那浑浊不已的眸子,便更是开始若无其事地扫视起来。
其那种就仿佛是如梦初醒一般的环顾,好似是在从未见过的画面当中,找寻着什么东西一般。而他那显然对这一切再陌生不过的眼神当中,依旧透着一丝狂妄。
在我看来,他理应知晓,这里就是他的终点了。
或者说,那曾经的确能够令他狂妄与嚣张至极的生活,即将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就会是那十年如一日的酷刑缠身;他将终日不可见到天日,甚至连意味着解脱的死亡,终究亦会变作一种奢望。
对于这将要的一切,他分明是知道的。
他的脸上与眸里,却毫无懊悔与恐惧。
但很快,他那双隐约掺杂有丝毫玩味的眸子,便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分明根本就看不见那浑浊不堪的眸子中,还有着些什么。我分明代表着正义,分明还坐在「泰山府君」的身旁,却仍旧会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觉得头皮一紧,随时便可能跌坐在地上。
仿佛,就单单是这毫无任何威胁意味的一看,我便能够被他径直要了性命一般。
而就在我如此坐立不安之时,一道极为尖厉与高亢的鞭笞之声,便骤然划破了这殿中近乎就要令人窒息了的沉默——不出意外的是,根本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出一个激灵。
与此同时,我又看见,被鞭子正正抽中了背心的那家伙,已然向前踉跄了好几步。但即便那鞭子在一瞬之际,便将他抽得皮开肉绽,他也不过仅是踉跄几步,却始终未有倒地。
只见,他紧闭着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判个什么罪名,你们便要动了刑……小小冥府罢了,这是要屈打成招啊?”说罢,他笑着强行咽下了一口飞快涌向了喉间的鲜血。
紧接着,他又兀自向前了好几步,“只不过,过了这么久,饶是你府君也无法再追究我了吧?”他愈讲便愈是情绪激动了起来,很快,他试图挣脱锁链的手,便引出了巨大的声响来,“府君老儿,你清楚得很,所以你才要对我屈打成招!”
不出所料的是,他这话都尚未说完,那道再次响彻这个「森罗殿」的鞭笞之声便已落下——再难以受住如此的他,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又被一道突如其来扎进他身体的细线,猛地向后拖去。
其被拖行的距离并不长,但那中间,却无一没有留下一滩滩黏腻漆黑而又散发着恶臭的液体。
而这一次,我也终于“有幸”将那一切看清:原来,是站在右侧席位旁一副俨然文官扮相的女子,行了这所谓“大不敬”的刑法。那仿佛就是长在她手臂之上的玄鞭,不仅只是被其使得出神入化了——在她出手,再至她将那玄鞭又掩回袖中,不过,仅就是过了一两秒罢了!
倒也正是拜了如此难能一见的神速,我才会在其第一次之时,错以为这里的声速竟要快了光速。
而那道同样泛着光芒的细线,则出自她一旁的另外一人。
那人面覆着怪异而可怖的面具,亦是文官衣袍覆体——比起他一旁那出手干净利落的女人,他则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后,这才以其灵力编织而成的细线,将那受审之人五花大绑起来。
随后,那女人不卑不亢的话语,便响彻了殿内,“陈卞安,汝生前生后所犯之事,无不穷凶极恶,罪不可赦!到了殿上,府君亲审,却也不见汝有丝毫悔改之意。如此刑罚不过只是惩戒汝不敬之意,便是要受不住了?”
听了这话的陈卞安,不禁趴在地上愣了愣神。
紧接着,仿佛就是再也忍不住了一般,他竟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冥府亦当是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他府君也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神佛,我纵使不敬,又如何?你这样大放厥词,难不成是想要告诉我,府君老儿的威严是要如此手段,才能显出的吧?”
他这话音刚落了地,那女子便神色一凛,急忙呵斥道:“你——!”
可还不等她再多说出一个字来,我一旁的府君便若有所思地挥了挥袖子。而后,他向前兀自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你若安安生生在那度过余生便也罢了。却偏又害得那些本就迟暮之人丢了性命,怎能不究?陪审团在此,看你如何能再逃脱法网。”
那陈卞安,到底也是个口舌伶俐的家伙。
他的那番言论虽然改变不了任何,但毕竟是在殿上众人面前,那府君饶是真有怨言,也再难以说出口来。深知如此的那二人,便极为知趣地收了手。如此,那陈卞安便能暂时不受皮肉之苦。
而被松了周身捆缚的陈卞安,也就旋即露出了一记冷笑。
只见,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并又冷冷开了口:“你也说是迟暮之人,不过早些解脱罢了。取他们性命,不过是让他们从老无所依的绝境中逃掉罢了。”说罢,他又将视线稳稳落在了府君的身上,“你们审过的死人那么多,又怎么不知,这样的行为,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但,许是见了这嚣张模样的家伙,亦不下千百了。
那不见任何喜悲的府君,等陈卞安将话全部说完以后,这才意欲不疾不徐地开口。
却不想,就在他的话语即将出口的一瞬,那似乎是将那时机看准了的陈卞安,便径直抢过了话去,“所以,你们冥府迟迟都没有动我,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啊?”
而那一刻,我没有看错,他那双本是浑浊不堪的眸子里,赫然便迸发出了一道令人极为不安的寒光。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然在劫难逃。
就好像,他如此的困兽之斗,并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辩护——准确说来,我竟没由来地觉着,他这样的行为,仿佛是在刻意演绎给某人一般。
我不禁被自己的这个猜想惊出了一身冷汗。
下意识的,我便偷偷地用余光向两旁瞄去。
但那试图去知晓旁人心思的动作,都尚未开始,一旁席上,便骤然传来了李青木的声音,“在这殿上,还未到你能够发言提问的时候。按照规矩,需得有人先向「泰山府君」与「十殿阎罗」禀明原委之后,你才可以提出异议,你可知?”说罢,他便兀自凌空掐起了指决。
紧接着,在一声干净利落的“去”字落地之时,一张绘有密密麻麻符箓的符纸便应声飞向了他剑指所直直指向的地方——还不及陈卞安有所反应,他的口舌便被这张突如其来的符纸,彻底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