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者的礼赞 (第2/2页)
这时,位于国王下方议事位的御前首相,即拥有“第二国王”之称的一位老者,出声呵斥骑士贸然闯进大殿,并且无视守卫拦截直接来到国王面前的行径,「我恳请你卸下盔甲,换上礼服,然后再通过三朝审议,申请于国王陛下的会谈,不然……」
「拉伦,你说够了没有?」不过在满脸枯槁,皱纹累积地堪比暴雨中的湖水波纹般苍老的首相说话之间,有人打断了他。
「陛下?微臣只是在代替您提醒骑士她应该具有的风度。这里乃是国王大殿,您身份至尊的象征,若是让骑士随意闯入,不就代表着和此处的荣誉受到亵渎吗?」首相扶起额下的圆框小眼睛装模作样道,而作为将死的腐朽份子,他一直都很顽固。
「陛下!属下自出征归来之时便递交过请愿,可等候多时不见回音,再加上近日接到了指令实在太过荒唐,我不得不。」
一直匍匐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淫威,黑若斯抬起那颗高傲的头颅,湛蓝的眸子射出令人倍感其坚强的神色:「擅自上朝。」
她身着一整套仿佛从巨大的银块中镂空雕刻而出的亮丽铠甲,作为板甲的一脉分支,这身武装不仅坚固耐用,还比一般的重甲要轻上许多。其上泛白的纹路刻有象征王国历史的图腾,其下掩盖的人内心燃烧有熊熊的烈火,没人会敢无视它的存在。
「住嘴!」可那名面容可憎的首相,显然不在会被铠甲唬倒的君子之列,他手里捧着王国教宗,嘴中吐露出令人激怒的大逆不道:「谁允许你这样向国外陛下说话的?不经请愿结果递交你处就私自入朝,若王国境内所有的人都这样野蛮无礼……」
「拉伦,闭嘴的是你!」不过好在背靠夕阳,入坐于大殿内侧两旁神像的包裹之中:佩戴尔国王并不像他那样蛮横持骄。
他厉声将首相的狂妄言论逼进他的糜烂的心,一手托着下巴,斜眼睥睨着台下两人:「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你代表了?」
「陛下……微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想在我面前表现表现你未老先衰的丑态?拉伦?我现在身体还健康着呢,不需要你故作殷勤地卖丑。」
「未老先衰?是,是……微臣不敢……」
「既然不敢,谁允许你回应我?我有让你说话吗!拉伦,给我老实坐回你的椅子!我的骑士还轮不到你这老不死指点。」
「……」
头戴铭刻着十字的高帽,颈间佩有数圈由金属和宝石构成的项链,一身华装长袍的老者吃了个哑巴亏,最后坐回椅子里。
此举无疑让黑若斯心花怒放,眼下王国战事告急,入侵者甚至攻占了多洛斯王国的半壁江山,可眼前的那股老者却仍然执拗于其实入殿需要事先请示的死节,若真的照他所说,请愿前必须书面口头一起使用,恐怕待黑若斯来到大殿时,国王已死。
「陛下!不敬冒犯是属下失职,但我认为眼下的时局不是慢悠悠讲究礼节之际,邻国帕罗西的联合军队已经登陆运河,怕是不出十天,他们的大军就会来到首都府毗邻的天机城。」抓住烦人的苍蝇被怕死的间隙,骑士把她此行北上所闻金属报告。
自三十年前成为那名骑士的公主之后,黑若斯便随他招兵买马南征北战,随他出入于各种险恶的战局死境,而眼下,骑士已老,自己反倒成为了守护他的骑士。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保护自己的骑士成了国王,甚至把他的公主推上了前线,想来唏嘘。
可黑若斯不会后悔,也不会怨天尤人。数十年前,骑士诚恳的眼神依旧浮现在她的脑海,她相信他还不至于昏庸无能到首相那种地步。哪怕她已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哪怕她一直赴死挣扎在各种常人匪夷所思的战况之中,她还是不改初衷。
但是,她真的有可能信错了。
「是吗?」听完王国边疆军总帅的禀报,这多年来无数次重复于他耳畔的警告,国王终于惰懒地吱了声,「那又如何?」
「什么?」黑若斯呆呆地仰头遥望,明明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但不知为何,那由纯金和宝钻打造的王座上,那个面容熟悉但如今却让感到她无比陌生的男人,仿佛就像她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陛下?难道你还不明白当前王国面临的险境吗?」
骑士单手捂胸,「若是让我率军南援,北方的大军便如星星辽源之火,毫无阻挡,势如破竹地进攻于此,到时候恐怕。」
「黑若斯。」国王打断了她,那双眼微眯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快要睡着,空荡安静的国王大殿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回荡。
「许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原来仅此而已吗?曾经骁勇善战的武装咆哮,如今也成了畏手畏脚的病猫?」
佩戴尔说出了令黑若斯震惊的话语,「你的语文倒是越来越好了,什么星星燎原,什么势如破竹,这些都是诗人用的。」
他举止优雅地扬起一只盛满葡萄酒的金杯,然后隔空朝自己脸上倒下:「你可是骑士啊,赞美和恐慌的情绪都不该出现在你的脸上。老老实实地去执行任务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这么教人讨厌地打扰我呢?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可是陛下……南援的任务固然有您策划精妙之处,但北方的战况不容小觑,我不能!」“不能这样抛下你们这些废物!”
黑若斯目光如炬地暗骂道。经历刚才一番话洗礼,她这才猛然惊觉,原来三十年前的那名骑士已经成为令人不齿的贪生怕死之徒。热情好善的骑士,变成徒然享乐的国王,这一切是谁造成?「我不可能安然地接受这个任务,请允许我为您而战!」
「为我而战?哈哈哈,黑若斯?你难道不是一直在为我而战斗吗?你是我的代灵,我的工具,我的公主,我的玩偶啊!」
国王突然开始放声大笑,这一次,就连被勒令闭嘴的首相老头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了将黑若斯自尊打击得一无是处的弧度:「我让你去战斗就去战斗,让你去杀人就去杀人,从三十年前开始,我们不就一直进行着这样绝望而美妙的循环吗?」
佩戴尔的笑容像是涂抹过毒药,让黑若斯目瞪口呆地聆听着他的言论洗脑:「我奉你为公主,整个多洛斯王国的公主!结果你却不要这身份,主动当我的骑士。这很好呀,那你就成为我的刀刃杀死敌人,保护我的安全吧,可现在你却不听话了。」
「黑若斯,我亲爱的武装咆哮,王国御前骑士,边塞怒吼将军哦,敢问你?难道没有把握替我杀死眼前的敌人,在危急关头保护我的安全?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成为我的代灵,我的刀刃,我的盾牌呢?你正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吗?哈哈哈哈哈!」
国王和首相终于按捺不住喜悦,打从心底释放出他们肮脏而腐臭的笑意,这让黑若斯的内心饱受折磨,却只能毫无怨言。
「可是陛下……我身为您的刀刃,在刺出之后就完全随使用者——也就是您——的意愿挥舞。我之一身不可能兼顾其二,若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您遭遇袭击,属下,属下恐怕无法及时救援!」骑士攥紧铁拳,她只能用牙齿紧咬来使自己别放松警惕。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她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理由尽快说服国王修改命令,不然她就只能在日后送葬他的尸体,最后开始下一次的轮回。“黑若斯啊,黑若斯啊,这和以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啊。明明你才是他的公主,为他带来希望之人,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样不知道人间冷暖,不知道自己为他付出了有多少啊?王国、权力、地位、还有无尽的财富和数不清的美女。
这些年来,黑若斯陪他出生入死,哪次不是和死神拥抱后告别,哪次不是在剑与影中垂死求生?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陛下,我认为您的决断有误!南方的支援根本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增援的是北方,是西面沦陷的要塞桥。」
黑若斯站了起来,不再遵守骑士见到册封者必须跪下的教条:「我恳请你下令让军队改道,现在改的话一定还来得及!」
「放肆——!」但让黑若斯彻底心寒的是,国王当即气得将手中的酒杯掷向骑士,银质酒杯到来的实在猝不及防,以至于让黑若斯的头正中了一个红包:「你认为我的判断有误?笑话!你的国王我从来不会失误!更何况我王妃的弟弟正在南方!」
佩戴尔近乎咆哮着说出他的昏庸言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国王愚蠢到为一个人付出整个王国的兵力,那他基本上是没救了:「你知道吗?那是我王妃的弟弟,前些天他派乌鸦回来报告,说他们陷入了僵局,需要大批人手来协助他们脱难!」
国王从宽如长凳的王座上坐起,那是他为了坐起来舒服,特意让工匠改造后的款式:「如果他死了,我以后还怎么和王妃上床?」说着,国王把更多的酒杯丢向黑若斯,其中甚至夹带了刀叉,没有吃完的牛肉排,总之银一切恶心的事物扑面而来。
同样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什么你会选择你的王妃,而抛弃了你的公主?
黑若斯噤若寒蝉地一动不动,脸上流淌下酒杯倾倒后溢出的芳香液体,但她现在却只能感受到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那么,国王陛下,您的意思依然是让我率军前往北方?」骑士再次跪倒在銮殿下方,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倾颓落寞。
「当然是啦,你这废物骑士,现在终于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了吧?」国王朝她不屑地吐了口痰,但因为距离太远,浓痰最后落在了首相的高帽之上,「给我把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派过去,我要我妻子的弟弟保证安全,然后带他安全地回来,听见没?」
台上的他发号施令,台下的她黯然颔首,「属下明白,这就去做。」语毕,黑若斯一言不发地离开宫殿,来到夕阳之前。
这,就是代理卑微的宿命啊。
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任何海誓山盟的承诺,在苍白的现实面前都是这样软弱无力。
骑士、公主、能够让他们拥有归宿的王国。
黑若斯已经不在乎了。
「南方,南方吗?也许让你死了,我才能脱离出这令人作呕的命运循环吧?」蓝发骑士朝夹杂着蔚蓝和金光的天空伸出手,思绪飘往了三十年前,她最初与骑士见面的那个早上:「代灵,难道真的只是刀刃而已嘛?我,真的只是一个傀儡吗?」
可既然如此,神明又为何要赐予她自我意识?为何让她明白这世间沧桑的变化无常,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刀不是更快?
想不明白,但她希望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会找到答案。
于是在独临万军的寂寥,战死沙场的悲壮后,黑若斯再一次张开眼,再一次说出几百年前的话:「你好,我是黑若斯。」
「请问是你召唤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