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乱中乱 (第2/2页)
“唉呀我说不清楚,你自己去看吧!要开拆了!外来客动手砸摊子呢!陆家老幺,头被砸了个洞,陆大哥要跟人拼命呢!”
胡月仙心里一惊,早就听说要拆市场,今儿说来就来?
她一路小跑进园子。华敏之一听陆师齐出事了,立马放下筷子,急忙和胡月仙追了出来。
她们气喘吁吁赶到护台宫前。这里早已挤满了人群,整个望里镇能走的全来了,把这片小市场挤了个水泄不通。胡月仙扯着嗓子,又仗着是女人,好不容易扒拉开层层人群,才拉着华敏之挤到前头。
谢天谢地,陆师齐的头没有被砸了个洞,只是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膝盖和胳臂上蹭破了皮,流了一点血,早就干了。孩子受了皮肉伤本来就疼,看围得越来越密的人群,又有大人动起手来,害怕是自己惹了祸,现在被吓得嚎啕大哭。此时,陆妈妈正抱着他坐在一个摊贩的塑料椅上,正给他头上抹印尼红油。地上桃李瓜果滚了一地,被踩地烂成了泥,遮阳棚散了架,一杆秤断成了两截。另一边,陆家叔辈侄辈的五六个男人,正气势汹汹地和四五个穿黄马甲戴黄帽子的工人对峙着。为首的两个壮的,已经动了手脚,刚在地上扭打了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沾满了土灰。
几个胆大的镇政府工作人员挤进两伙人中间,张开手臂正在劝架。
华敏之猫着腰绕过人群到陆妈妈身边,群众们见是她,也自觉地给她让道。她摸摸陆师齐的手,问,“阿姨,小齐,没事吧?”
陆师齐看见了华敏之,哭声渐渐弱了下来,眯着眼睛断断续续抽泣着。陆妈妈看了看敏之,默默地把儿子搂在怀里,身体往旁边偏去。
华敏之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胡月仙两只耳朵竖起来,听周围人的议论纷纷,总算明白了。原来是大观集团的工人来划施工区,刚开始还好好的,划到卖水果的庆庆旁边时,陆家老幺正在买荔枝,工人要庆庆挪个地,庆庆不肯,话缝里都是刺。偏偏陆家老幺挑荔枝慢慢吞吞,一颗一颗看,一个一个闻,把工人惹急了,骂了几句。庆庆护着孩子,就这样和他们吵了起来,最后动了手。蛮横的工头把摊子掀了个底朝天,连带把孩子也撞倒在地上。
闻讯来的陆有忠气得连连发抖。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去招惹陆家,那不是找死吗!陆师恒失踪小半年,为了筹钱找儿子,陆有忠卖掉了在嘉禾和南货加工厂的股份,虽说没多少钱,但这毕竟是当初镇子里的乡民同心同德的象征。他把这点儿股份一卖,也就意味着自己在望里少了一份根基。况且,他卖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观集团。
想一想,这也是无奈之举,大观出的价最高,这些年旱一阵,涝一阵,大家都过得不容易,镇里的也没多少人能一下子掏出这近十万现金。综合这半年来的风声来看,这南货厂,那嘉禾明年保不齐还在不在呢?学校要是关了,厂子要是倒了,到时候他们的钱还拿的出来不?早有人在想着要不要“提现”了,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一个人的态度罢了。
说句心里话,大伙儿其实挺感激陆有忠的。这男人窝囊了大半辈子,这几天总算做了回真男人。先卖了股份,虽说开了个不好的风气,但也算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搭了个台阶下,以后谁再卖股份卖田地的,也不算分裂主义和数典忘祖了。
再说刚才那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踹在那个狗仗人势工头要害处,要不是他哥拽了他一把,有忠再补一脚,准能让这仗势欺人得狗东西断子绝孙。
胡月仙她们赶来时,送那个蠢货工头去丁医生那儿检查的村民回来了,大伙儿自觉地给他们让了一条道。通过这条短暂疏散开的口子,华敏之看到,原来在护台宫后的关老爷庙里,还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们穿着褂子,拄着拐杖正往这边看。这些都是她熟悉的太爷爷们,是常来家里的长者。看他们的神色,也是愠怒的,而他们炯炯的目光却投在了陆伯伯的身上。她想,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望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嫂子,我们先回去吧,有大哥和二哥在,你别怕。小齐,来,姑姑背你。嫂子,你看小齐,咱们回去,找丁医生来看看,好不好。”
是陆杳。在一群男人中她显得更加矮小。
陆妈妈思儿心切,大病一场,活似半个死人。下午正在家里给大儿子屋里铺床。一听到有人在楼下喊“陆家幺儿被打破了头”,吓得她两腿一软,两眼昏花,踉踉跄跄冲了出来。
此时,女的小的在抹眼泪,老的在骂街,青壮年的梗着脖子握着拳头准备干架,陆家人齐齐整整聚在护台宫前。和华、林两家比起来,陆氏本是从更南的南方迁来的外来户,南蛮子好斗争勇,抱团斗殴的习性,是骨子里带来的。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相劝。
陆杳本来是关了门正在数钱的。数到一半,大门被砸得哐哐哐响,她慌忙把席梦思的床垫抬起来,一股脑把所有钞票都压进去。出来一听说是侄子和嫂子出事儿了,她就奔了上来。嫂子现在也就只她的话能听进去几分。
儿子和老婆走了,陆有忠的气势竟一下子塌了下来。原来当一个英雄是这么累的啊!
就在他松了半口气的时候,娘娘腔的镇书记提着裤子从家里赶了过来。这是个“老黄瓜”,爱穿西装裤,皮带勒出一段小蛮腰,裤脚推在增亮皮鞋上。
“自家人怎么和自家人打起来了哟!”书记人虽矮小,却胆大心细,是个和稀泥的好手。他躲在一个拦在两拨人中间的壮实后生背后,扇动着“鸡爪子”示意两方剑拔弩张的人群消消气。
“放你娘的狗屁,谁和外地佬一家人!”一个退伍的陆家壮汉骂道。
“哎呦~说话太难听了哦。都是来为了镇子好嘛!不伤和气的哦!人在外不容易,咱体谅一下嘛。”
“还说!找打啊你!陆家人在这儿站着呢!啊?你哪根葱,陆家的事用不着你姓华的来管!敢动我们家孩子!找死是吧!”
那几个工人,先是被对方的阵势压倒了。自己嘛也没啥理,没想到来这镇子第一天就摊上事了。
“大哥,大哥,我,我也姓陆。咱,咱几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嘞。”一个矮个子的工人缩头缩脑地说。
周围发出一阵窃笑声。陆有忠的脸都青了。
壮汉刚要发作,书记连忙圆场,“好了好了,散了散了,不妨碍农民工兄弟干活。该赔礼道歉的,该给的医药费,镇里会安排好。各位注意了啊,今天晚上八点,镇政府里开大会,每家每户派个代表过来,不能缺席,不要迟到,互相传个信啊。”
“开会?”
“开什么会?”
“老黄瓜你倒是说清楚哟!”
“开什么会?开你家房子的会哦!晓不晓得咯?到时候记得把你祖宗也请来咯!”书记知道自己成功把矛盾解开了,背起手得意地往镇政府的方向踱去。
众人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过去,人潮拐了个弯儿,围着他逆流而上。人群渐渐被带走了,这时,林家的男人们才姗姗来迟。他们安抚着陆父的情绪,又劝退了几个要去追人的壮汉,陆家人虽心有不甘,奈何林家、华家都在劝,小齐也伤得不重,只得暂时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等秋后一起算账。毕竟他们此时最关心的也是房子、地基的事。
华敏之习惯性地要往陆家方向走,却被林家的当家人林继祖拦住了。
“孩子,回去吧,这是他们家的事。”林继祖乌黑的眼珠子里投出精明的光。华敏之躲闪着他别有深意的目光,没有追上去。她躲在角落里看着陆家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忽然发现,陆师恒的大伯父,陆氏的族长并没有出现在这场纷争中。陆伯伯从小就不喜欢她。
华敏之和胡月仙走在人群最后,到潜园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回来的郁城。她带着些许敌意看向他,快步走进家门。郁城想去追她,但胡月仙在,又不敢追。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天时间,他在潜园里最敬畏的不是华明鹤,而是这个被华敏之称呼为“月仙姨”的女人。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就像她也不清楚他是谁一样。这个平庸的农妇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时时让他低头让他退缩,使他在她面前谨言慎行,心有提防。
护台宫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书记也是他派人支使过去的。施工现场的一些事虽然比不上他在会议室办公室里做决策难,但确实琐碎烦人得多。
晚上,花厅里亮起了灯,华明鹤却还没有回来,华老太太便打发胡月仙去嘉禾看看。华敏之在花厅里陪祖母酿桑椹酒,心不在焉地往瓶子里装冰糖。眼睛也不看,脑子也不转,“噗通”,白酒溅到领口上,有些冰凉,雪白的衣领染上一点粉红,散出一小圈红晕。
“放下我来吧,你的心不在这里。”
“奶奶……”
“乖,听话,不怕。去洗个澡,有什么事明天问你爷爷就知道了。”华老太太从她手里拿过桑葚,催回房睡觉。
屋里的灯亮着,他也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