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朱砂红 (第2/2页)
“少爷,你忘了?夫人在的时候,最爱听戏了。”喜伯放下手边的活计,走到沈璁身旁,“也是,你那会还小呢……”
“后来夫人跟老爷搬来上海,总说这边的京戏差点子味道,去得便少了。”
上海一带原本的地方传统戏剧有许多,诸如昆曲、黄梅戏一类比较流行,听京剧的人少,唱戏的自然也少,普遍水准便不及北平。
后面因为北边不太平,许多人被迫南迁,听京戏的人多了,圈子才跟着慢慢火热起来。
而这当中最当红的,就是花旦名角裴筱。
以他当时红火的程度,想要听一折他的戏,通过正常渠道花钱,根本买不到戏票。
“那会少爷已经出国了,夫人一个人呆着也无趣,我家老婆子就想着去托老爷的关系,求两张好位置票的票来。”喜伯说着摇了摇头,“可夫人却说自己不爱听花旦的戏码,嫌闹,就拦了下来。”
沈璁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去戏园子,母亲百听不厌的一直是一出《霸王别姬》,的确是传统的大青衣;但关于母亲,他似乎并不想过多提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好好的一个角儿,怎么现在不唱了呢?”
“哼——”喜伯冷哼一声,难得激动地骂道:“好个屁!”
虽说有大量北方人南迁,但比起北平,上海能供给京剧的土壤还是贫瘠得多;随着外滩上歌舞厅一家家地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去赶时髦了,连戏园子都不爱进。
当时还能做到场场爆满的名伶,整个上海滩也就剩一个裴筱,圈子里的人都指着他能复兴传统戏剧,哪知道人家一扭脸就宣布封箱,脱下戏服,换上旗袍,去百乐门登了台,一夜之间便换了身份,再次红遍上海滩。
说完,喜伯还不忘愤愤地补了句:“还不都是钱闹的!”
上台唱戏,就跟打开门做买卖一样,若是行情上名角也没有歌女的收入多,裴筱为了多挣些钱而转行,在沈璁看来也无可厚非,他有些疑惑,喜伯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
“消消气儿——”他拍了拍喜伯的胳膊安慰道:“不沾亲不带故的,你这是跟谁置气呢?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不生气,我生什么气啊……”喜伯佝偻着肩背,摆了摆手,嘴上说着不生气,但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就是遗憾,一直到太太走,都没能好好听上一折戏……”
方才面对沈璁诸冷漠,甚至冷血的安排,老头都一脸淡定,现在却突然忍不住眼眶一热。
“不说了。”他连忙背过身去,“少爷你赶紧吃饭吧,别再凉了。”
“我上楼收拾收拾去……”
喜伯话里话外对裴筱的埋怨,沈璁都能听出来,但这不太合常理;他母亲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有过太多的遗憾,没道理怪罪到一个不相干的戏子身上。
他知道喜伯不是个蛮横无理的人,说话时也明显有所保留,但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毕竟若论遗憾,母亲离世时他还被困在法国,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才是最大的遗憾。
就算要埋怨,比起裴筱,最该被埋怨的,也是他自己。
左右没什么胃口,他随便夹了两口菜,便撂下筷子准备早些上楼休息。
木质的楼梯上,他正好跟抱着一堆杂物下楼的喜伯错身而过。
“少爷。”喜伯侧身将人叫住,从身上抱着的一堆杂物里腾出手来,递过去一叠法币,“这么的大人了,怎么还丢三落四的。”
沈璁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已经去世的老婆还是沈璁的奶娘,虽然身份有别,但他自己的孩子夭折后,其实心底一直是把沈璁当半个儿子在照顾,说起生活上的琐事,声音里会不自觉流露出些许长辈的唠叨。
对于这种按说有些逾矩的做法,沈璁向来欣然接受;跟那个他不愿姑息的冒失司机不一样,在他心里,也是把喜伯当做亲人看的。
但当他看清喜伯递上的那叠法币后,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僵住了。
“你在哪捡到的?”他沉声问道。
“就好好儿地放在你的书桌上呢。”面对沈璁突然严肃的表情,喜伯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是你出门前换衣服,掏出来忘了揣上。”
沈璁接过那叠法币数了数,确认是他早上离开前留给裴筱的,为怕对方看不见,他还贴心地直接塞进了裴筱那件细毛呢风衣的衣袋里。
就算是裴筱换衣服时不小心掉了出来,也不该那么刚好,一张不落,都规规整整地“掉”在书桌上。
沈璁回忆起昨晚的细节,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不止撕碎了裴筱的丝袜,还扯破了那身旗袍。
那可不是什么寻常成衣店就能买到的普通货色,杭罗苏绣的料子,细致的针脚,合体的剪裁,一看就是老裁缝店的贵价货。
裴筱分文不取,岂不是成了赔本买卖?
沈璁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蠢的人,尤其是裴筱这种本就是为了钱才混迹在风月场中的交际花。
一个人不要钱,就一定是有别的价码。
“喜伯。”沈璁舔了舔抿紧的唇缝,“他早上走前,没说什么吗?”
“大概早上十点过的时候吧……”喜伯拍着脑袋回忆着,“我经过少爷门前时,裴老板开门找我要针线包,说是不小心刮破了衣裳,不好穿出门。”
“可咱家哪有那东西啊,我没法子,就只好找了件少爷的衣服给他,又帮忙叫了辆黄包车来,这才把人送走。”
“走前裴老板还客气说,会把衣服洗干净后再送回来。”
喜伯说话时,沈璁抿紧的唇缝一点点舒展开来,微微上扬,直到最后,终于露出了个明显的笑容。
又一手欲擒故纵?
裴筱果然是个中行家里手。
不知为何,一整天无聊应酬的疲惫,和方才说起母亲离世时心底的隐痛,在这个瞬间基本被一扫而空。
他双眸微阖,似乎又闻到了裴筱身上那股混进了郁金香花朵的特殊香味。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他的幻觉。
他睁眼便瞧见,喜伯手上抱着的,正好是他跟裴筱昨夜挥洒**时铺在床上的被单。
之前他从不在外留宿,是因为有轻微的洁癖,所以在带人回家后,第二天所有床上用品都会被扔掉换新的。
喜伯抱着的就是白天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单,沈璁随手抓起一角闻了闻,果然,满满都是裴筱的味道,沁人肺腑。
“少爷……这……”
喜伯一脸疑惑,还没来来得及多问,却见沈璁刚展开的眉头又突然蹙紧。
他看见了被单上一团朱砂色的暗红血迹。
既然他自己没有受伤,那这便只能是……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一直以来,他自认算是个不错的床伴,出手阔绰,也愿意照顾对方的感受。
昨晚裴筱意乱情迷间一声“七爷你再凶一点”,实在太过**,他承认自己算不上太温柔,但也没有做什么太过火的事情,总不至于将人弄伤的。
除非……
想起昨夜床笫间裴筱努力迎合,却略显生涩的模样……
或许,裴筱的媚态真的就是浑然天成,而他本人,根本就未经人事。
百乐门里风情万种的交际花居然还是个雏儿,这是沈璁万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知道,他想自己应该会克制一些。
不过再想想裴筱拿走的那件衣服,他紧蹙的眉头又渐渐舒展开来,甚至勾唇露了点笑。
对于这样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从前他很不喜欢,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自作聪明的愚蠢模样,但若是对象换成裴筱……
让沈家的元老去要饭,或是设计让陈家不知死活的小子滚出上海滩,他都不会有丝毫愧疚感,但倘若裴筱送衣服回来,下一次,他想对美人温柔一点——
哪怕这算是破例了。
他放下手里的被单,转身上楼前吩咐道:“别扔了,明儿洗干净了给我换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