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2/2页)
笑声点到即止,随着江盛及药童的进入,今日的施针又要开始了。
门帘大闭,多余的侍女皆被遣出,榻边摆了三盏明灯,为江盛施针方便,绥帝还亲自手举一盏。
相比于前几日,南音的表现堪称勇敢,这会儿竟只皱了皱眉头,当真没有再流泪,让江盛所用的时辰直接减了一半。
“慕娘子真乃女中大丈夫。”江盛收针时笑道。
“江太医过誉了。”南音如实道,“是真的不怎么疼,之前施针后还会有整日持续的疼痛,这几日都没了,是江太医的止痛方好。”
不止不疼,反而每每施针时,都有种如梦似雾的缥缈感,让她都没来得及感受疼痛,江盛就已结束了。
“不疼?”江盛目色微变,没有为她的夸赞欣喜,反而仔细打量南音,带着某种惊惧。
绥帝敏锐察觉,在南音躺下休息后,跟着江盛大步而出,“有何差错?”
江盛不敢将心中的猜测直接道出,匆匆走向侍药房,“臣要亲自去看看。”
侍药小童正歪在那儿无聊地数药柜,突然见他们二人身影,连忙惊慌直起身。
“昨日煎药的药罐可还在?”江盛顾不上那些虚礼,直接问他。
“在……在,昨日的药罐正好打碎了没有清洗,今日已预备了新的。”
药童领江盛去看药罐残片,里面黑乎乎混成一片的,正是各种药渣。
江盛俯身拈起,仔细分辨嗅闻,确实和他开的药一致,但他舔了之后依旧察觉出了其中的细微区别。
略显刺激,有一味药的剂量放多了。
果然是金松草。他的心沉了下去。
从慕娘子的症状来看,她服用过量的金松草至少五日以上,已足够出问题了。
绥帝的压迫感正在身侧,江盛丝毫不敢隐瞒,扑通跪地,汗涔涔道:“陛下,臣要禀告一事。”
“说。”
“为慕娘子开的止痛方中,有一味药名金松草,微量有止痛麻醉之效,但剂量一多,便可致幻致毒,长久服用,将成药瘾,轻易不可去,去则伤骨脱皮。”江盛的头,越来越低,“因此药特殊,臣每日都会在药方中增减剂量,就是为了防止成瘾,但慕娘子这几日喝的汤药中,剂量明显大增,才让慕娘子痛感渐轻,甚至神智恍惚。”
这大约可以解释南音这几日都显得格外开朗,与往日娴静模样不同的缘由。
“药瘾?”
“是,药瘾一旦发作,浑身疼养难耐,如坠幻境,严重者甚至六亲不认,自残相搏,只有吃药可解。”江盛轻声道,“此药……三日过量,即可成瘾。”
他此前用的,最多不过一指甲缝的用量,但从方才尝到的刺激味中,起码被加了整整一包。慕娘子每每施针后心力憔悴,确实无法分辨其中的不同。
绥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正是这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才更让江盛感到畏惧,他连头都不敢抬起。
“林锡。”他道,“去查,究竟是哪里出的差错。”
林锡亦将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得知或许有人将手伸入皇宫,甚至是这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永延轩,他冷汗都浸透了里衣,连忙领命而去。
这边,绥帝继续问江盛,“若要解除药瘾,有甚么方法可用?”
“其实……一般没有特殊解法。”江盛吞吞吐吐,“只有两种,一是长久供药,二是……靠自身意志扛过去。”
然而即使是长久供药,持续下去,此人必定形销骨立,渐渐也会被这种药拖垮身体。若是说靠自身意志,江盛只能说,仅他所知的例子中,没有几个人能扛住。
有人发作起来难忍那种痛苦,挥刀自残,或是挥刀向亲者,为此医书中还曾记录过这等惨案。
绥帝闭目,长久没有说话,纵然此前不知,但从江盛的话语中,他已经清楚药瘾的棘手。
南音……
他手上的扳指几乎被按碎了,最后一刻想到这是何人所赠,才止住了劲道。
天幕低垂,风灯在御书房外一盏盏点燃之际,林锡终于归来。
他如今掌的内卫不仅护卫宫廷,还兼查探情报之用,那些世家的种种证据,都是经由内卫的手一点点收集而来。
林锡刚接手这庞大的机构,掌握得已经十分娴熟。
纵然此事做得极为隐蔽,林锡依旧顺着蛛丝马迹查了下去,并且用大半日查清了前因后果。
牵头者是卢家,不知是为报复还是为挟制帝王,他们本想投烈性毒药,而后发现永延轩被护得太严密了,根本找不到机会,才转而费尽力气收买了一名煮药的药童,让他加大了三味药的剂量,其中一味正是金松草。
卢家之所以认得这金松草,是因范阳曾有种盛行一时的极乐丸,其主药正是这种药。后来卢氏发现极乐丸的可怕,便严禁族人取用。但无疑,他们对这种药丸十分熟悉,且金松草也极适在范阳生长。
据说,卢氏秘制的极乐丸,可使人服之飘然半月。
林锡还道,这件事背后出力的不止卢家,要想在绥帝完全掌握的皇宫中安插人手并为其办事,其中定有埋伏了更久的势力,只是他一时分辨不出属于哪家。但有件事毫无疑问,连皇祖嘉太妃都在其中插了一手。
嘉太妃不一定知道这事的详细,但她知道是针对南音,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林锡的汗水已经渗了满头,他动都不敢动弹一下,感受着面前汪洋大海般可怕的气势,随时便是巨浪滔天。
绥帝听罢依旧是沉默,似在忍耐甚么,可以看见的是手背青筋迸出,额头几道筋络的纹路也极为明显。
砰——忽然,林锡被重重地踢到了远处,撞在柱上发出惊天震响,他连倒地都不敢,随手一抹嘴边血迹,迅速起身重新低头跪在了那儿。
“自行领罚。”冷冷丢下这句话,绥帝转身大步离开。
永延轩,灯火幽幽,内室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南音正在侍女的陪伴下说话,她的神色生动了许多,往常甚少道出的话儿,也能够直言不讳了。
她很爱夸人,永延轩的人几乎都被她夸了个遍,此时几乎个个都脸色微红,道慕娘子才是天仙般的人物,同婢等是云泥之别等等。
南音却道自己也是寻常,才智又不显,若不是运道好,说不定还比不上她们。
她平时就很擅长自谦,这种时候竟是谦虚更甚。
绥帝在外静看了会儿,直到有人发觉他的存在,惊呼一声,在他的示意下散去。
“先生?”南音偏首,不解他为何这个时辰来。
她的面上因笑闹还留着浅浅红晕,正是美不胜收的模样,让绥帝目光更沉。
“南音。”他道,“我要和你说一事。”
南音颔首,“先生请说。”
绥帝先三言两语道出的,是他近日大肆打压世家之举,担心南音不明白其中争斗,尽量解释得通俗易懂,其中着重讲了遍卢家。
“我知道卢家,许多人都道,卢家大娘子会是先生的皇后。”
“不会。”绥帝道,“永远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南音喔了声,根本没有细思这句话,继续乖乖听他讲述。
接着,绥帝才将金松草之事道出,并将卢家等势力在背后如何运作,是何等目的,都讲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隐瞒。
听罢,南音有短暂的沉默,而后道:“先生是在自责吗?”
“……是我没有护好你。”
南音摇头,“先生非圣人,如何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此事可以怪许多人,甚至怪我自己,但最大的错绝不在于先生。”
虽然听绥帝说了药瘾的可怕,但她此时仍感受不到,问道:“先生说这些,是要让我做好捱过这药瘾的准备?”
“不。”绥帝道,“你若不想承受,我……便为你取药。”
他在让她自己做决定。
“他们如此做,要么是为了报复先生,要么是为了要挟您。您是天子,怎可受他人威胁?”南音很不赞成,下意识否决。
“无所谓天子之尊。”绥帝平静道,“你若要药,无论是与他们求和,或是夷族取药,朕,都可以。”
他的话语中,已经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这份特殊和情感,甚至对于自己会不会被人评判为昏君也无所谓。但从他方才讲述的话语中,南音分明感受到了他对那些世家的厌恶,和将他们气焰彻底压下去的决心。
这样的爱意已经不能说是涓涓细流,更像是一种席卷而来的狂风骤雨,却在抵达她身旁时,依旧克制地给她留下一小片清静的天地。
南音哑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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