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一) (第2/2页)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没记错的话,我姥太今年应该九十有五了。
随后,我听到老人用粗犷的嗓音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望老天,啊哈啊伊伊呀,多许一更,奴和潘郎宵苏酒,宵宿久,象牙床上任你游,任你游,啊呀呀。任你游呀。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唱起来。
我好奇地走到田边,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我姥太。“我姥太?”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陈余?”“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自从你去城里上学,我看你是见一面少一面。”
我说:“这牛和你一样干不动咯。” 姥太回答:“这牛跟我十几年了,是个有灵性的种。”
“您今年九十五了吧。” “噢——好像是吧。” 老人黝黑的脸上挂着一层泥水。
姥太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一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七十多年前,姥太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下人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姥太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姥太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看来姥太是很有身份的人。姥太说,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那时姥太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现在他耕的田都还是别人租给他的。
在我姥太口中得知,我们陈家以前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的工厂的烟囱,都是我们陈家的。我们家个个都是远近闻名的阔姥爷和阔少爷。早在四几年的时候,姥太便把家中所有财产败光。姥太喜欢在青楼赌博,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他可以说是逢赌必输,要是我早就不玩了。直到我爸这一辈才开始好起来。一直到解放以后,我姥太才明白过来是赌场老板和赢家一起做了手脚。难怪他老输不赢,人家那是挖了个坑让他往里跳。那时候赌场老板还是沈老板。
姥太仍不停地说着——小日本投降前一年,赢家李四来了,李四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个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李四在赌场只穿件背心,摇着画扇喝着茶。赌场里的老油条刚见到李四时都以为他和陈斌一样,无非只是个纨绔子弟。那年沈老板和李四的赌局实在是太精彩了。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老板当时只和李四一个人赌。起先李四一直输,他看上去满不在乎,但他后面的看家倒沉不住气了,一个个骂骂咧咧唉声叹气地。沈老板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老板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拖着腮,眼睛却跟钉子似的直直的盯着李四的手上。沈老板年纪大了,两个时辰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老板说:
“一局定胜负吧。”
李四从盘子里取出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汗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钱都压在了赌桌上,赌桌差不多被钱占满了,中间只留个空。每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李四很后的看家立刻泄气了,“完啦,你又输了。”
李四赶紧说:“那可不一定。”说着李四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沈老板愣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一副好牌被张黑桃a给搅和了。”
李四的黑桃a和沈老板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里不能有两张黑桃a,被李四抢了先,沈老板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姥太他们第一次看到沈老板输,沈老板手推桌子站起来,向李四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自言自语笑着说:“看了是我老了。”
后来人们很少在赌场看到沈老板。
沈老板一走,李四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李四和沈老板不一样,沈老板是只赢不输,李四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李四他们赌,反观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去,姥太的故事还没讲完。他孤身一人,现在每天还在下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