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2/2页)
于是他闭着眼,开始半真半假地编故事哄她。
宁真涉世未深,听不出故事的真伪,只知道眼前的少年经历真是坎坷。“那你后母也太坏了吧,和别的男人走了不算,还将你赶到村里!庄子上的人呢?也都是你后母的人吗?”
“嗯。”
宁真趴在床边,撑着头看他:“哥哥,既然你没了爹娘,我也没了爹娘,不如我们俩结拜吧!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
少年扶额,温柔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你下山的时候没少听说书吧?”
宁真吃惊地捂着嘴,一双杏眸都给瞪圆了,“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随后正色道:“小捻儿,我不能留在这儿,我总有一天要找他们复仇的,把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
少年信誓旦旦,虽然他此刻只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天潢贵胄,对未来完全是未知与彷徨的。
在禁宫里享受了九年富贵无边的生活,突然被信任的辅政大臣与看着他长大的后母背叛,他有如跌入万丈深渊。直到被送往益河行宫,他看到行宫里宫人们怜悯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萧家掌握了近九十年的天下,在他手里丢了。
萧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他祖父践祚后更是多次御驾亲征,他父亲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然而父母早亡,个头还没桌子高的他被捧上了皇位。就像偷穿成人衣服的孩子一样,别人要么憋笑,要么光明正大地笑,只有孩子洋洋得意自在逍遥。
现在他醒悟了,他要变成大人模样,再穿上大人衣服,让那些围着他笑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宁真的小脸皱了起来,少年以为她会说一些孩子气的话,让他留下陪她一起玩什么的。或者是跟他讲什么佛家的因果报应,劝他打消复仇的念头。
结果她认真地说:“说书先生讲过的,江湖打架刀剑无眼,很容易尸横遍野的。你要当心,不要死掉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宁真继续说:“不过你后母和那个坏男人比你大那么多岁,等你长好大之后去报仇,他们肯定老了,没有你厉害了。所以哥哥,我觉得你会赢。”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书先生还讲了,苟富贵,勿相忘。哥哥,等你富贵了,要记得回来看我呀。”
看少年不说话,她又担心他误会她贪图名利,“那不要了,不要了。写一封信就可以啦,云雾山庆云庵小捻儿收。我须得知道你安康才好。”
她嘻嘻地笑着,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
少年最终点了头,“好,我记下了。”
那一晚,少年终于摆脱了连年以来的梦魇,睡中再无惊醒。萦绕在他鼻间的正是供佛用的清香,淡雅沉静,安抚了他的迷茫与不安。
绮华宫小佛堂内,宁真狠狠踩了天子一脚。
这是温良无害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泄愤方式了。
“为什么不告而别?我那日下了晚课回去没找见你,就满山地寻,后来闹得师父都知道了。”
“那你师父责备你了吗?”
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萧景润想抬手揉一揉,但又怕吓着她,只能作罢。
宁真点头,“此后我再想下山就难了。”
说罢,她拿起水壶把香屑浇灭,所幸没有烧到帷幔与供台桌布。
佛香仍在,飘荡回旋于这个狭小的室内。
在西北的八年间,萧景润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比起在行宫时的惊惧忧思,他那时更多的是逼迫自己赶快成长起来。
钟太傅临终前托了昔日同年卢先生,再加上幸存心腹的忠诚,使得萧景润得以成功地从益河行宫死遁。然而贺茂闻狡诈,见行宫突然起火唯恐有诈,派了众多侍卫搜寻。
萧景润与属臣走散,负伤后遇到了宁真。也多亏了宁真心善,收留了他,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卢先生严苛,四书五经讲得少,更多地是和他谈论《资治通鉴》,希望他能领会历代王朝的兴衰规律,希望他能借鉴历代帝王的统治经验。
读史确实明智,但是对于急于速成的萧景润来说,这八年时间太短了,除了卢先生的教导,他还需要军功,需要扬名立威。允文允武对于一个未来天子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他只恨自己在年幼时荒废了时光,又担心万一功败垂成连累了昔日部属。
再加上强攻奇袭时的种种杀戮,让他日夜煎熬。他那阵子只能靠回忆里的竹室佛香来安抚自己不安的心,来帮助自己沉稳入眠。
萧景润没有忘记佛香,也没有忘记小捻儿。
只是攻占的城池越多,手上沾的血也越多,他不敢再回想十二岁那年的奇遇了。他觉得自己太脏了,再回想会玷污了那满室美好。
久而久之,佛香与小捻儿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淡去了。
萧景润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却听到宁真说:“陛下,既然我当初有幸救您,那么您能不能开恩放我出宫?”
她正视着他,面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相认时的惊讶与薄怒,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藏的期待。
“捻儿,你们佛门中人都是这样挟恩图报的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果不其然充满着失望。
他满心满眼地沉浸在相认的激动之中,她却只想着离开他,跑得远远的。
于是,萧景润心里又生出了一种熟悉的,一如当年被背叛的感觉。
宁真摇头,“我一人的行为自然是不能代表整个佛门的。”
室内静默了一瞬。
再开口时,萧景润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谁说的欠下恩情就要还呢?”
他凛冽的眸子里暗光浮动,“小捻儿,是你当年自己说的苟富贵勿相忘。我没忘,你却忘了吗?如今我希望你留在宫里,同我共享这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