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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4)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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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徐忠得知窑厂有几个打杂工死于非命,万分懊悔暖窑神日请安十九来喝酒。连死对头王瑜都曾几次三番斥他,一张嘴从不带把门,喝了酒更是不分轻重。这下好了,闯祸了。

可他不过是趋利避害,做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而已。杨诚恭一走,江西就是安十九的天下,稚柳为人清正,与安十九互不对盘,虽明面上不显,但彼此心里门清,若不是仰赖湖田窑每年包烧“钦限”御瓷,还有利用价值,安十九绝不可能容忍至今。

想到这儿,徐忠的眼皮跳得更凶了。他决意请族老出面做和事佬,最好能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不想一出门就撞上个小厮,胸口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走路不看路要你一双眼睛有什么用!”

小厮一吓,忙道:“有封急信要、要给小东家送去。”

徐忠一看是杨诚恭的笔迹,最后一丝理智烧为灰烬:“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跟那个老头子有来往?”

安十九已敢公然杀湖田窑的工人,他怎么还看不清形势?!若被那厮知道……徐忠不敢再往下想,心跳如雷,两撇山羊胡直抽抽,一把捏住信,让小厮闭紧嘴巴滚蛋。

他知道每天这个时辰徐稚柳都会在作坊跟工匠学拉坯、利坯、描青花,上釉彩等一辈子也没有头的手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小东家”,何必再亲自动手?那么多窑务干都干不完还每天都去学手艺,不是浪费时间吗?作为一个当家人,按照他的经验,做到就是行家也不能随便忽悠的地步,基本上这一行就算坐稳了。毕竟御用瓷才多少,他们大部分陶瓷还是销往民间,民间又能有几个识货的?所以求那个精益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忠烦躁得很,背手踱步半晌,还是撕开了信。

短短数行字,他一息扫完,随即将其撕碎掷在脚下,还要去踩个两下,忽而动作一顿,不知何时角门处出现了一道身影。

杨诚恭在信中写道,夏瑛注重实干,不好悬浮之风,若能取信于他,联手制衡安十九,兴许可以扭转当下景德镇瓷业的诸多不良风气。

徐忠一想到这每一个字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再也顾不了其他,直将信踩了个稀烂,尔后背着手,撂下一句“我下午要跟三窑九会的人协商柴价一事”,就大步从旁经过。

擦身之际,徐稚柳突然喊道:“叔父。”

徐忠顾自道:“去年夏天一场洪水搞得柴价飞涨,这要再涨价,我看窑厂也不用开了!”

徐稚柳问道:“杨公在信里说了什么?”

两人各说各话。

“柴行那几个老东西,尤其姓马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思,我徐忠单枪匹马从浮梁运柴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

“夏瑛为人如何?”

“这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就要去杀杀姓马的威风。”

“应是为安十九所忌惮吧?”

徐忠脚步刹停。

“暖神窑那日,安十九曾突然向我示好,我便猜到他的反常极有可能和夏瑛有关。”

“你既猜到,为何还要与他对着干?”徐忠心知躲不过去了,厉声道,“稚柳,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在安十九眼里,我们只是奴才。

“你要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营生!皇帝高兴了赏你点甜头,皇帝不高兴了,这里,不单单湖田窑,整个镇都要跟着遭殃!你当安十九凭什么横行霸道?就凭他干爹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你呢?你算老几!连杨诚恭一个正经八百的朝廷大官都不敢跟他横,你凭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既得蒙圣宠,便也得承受雷霆之怒。徐稚柳道:“叔父,你也说伴君如伴虎,焉知安十九那位手眼通天的干爹不会有一天突然遭殃?”

徐忠太了解他了,这家伙一身反骨!

他眼皮直跳:“你做了什么?”

“我在大龙缸内壁写了一封陈情信,平常不显,遇水方化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徐忠暴怒而起,“我没想到你整天在作坊里研究的竟是这大逆不道之举!”

忽的一声脆响,鲜红的掌印落到少年白皙的脸上。徐稚柳被打得侧过面颊,嘴角却仍含笑。徐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才发现他不过十七,装得再沉稳也只是一个少年儿郎,有气血,有义胆。

徐忠被气得发笑:“好啊,就为了那几个下贱的臭乞丐?!”

“他们不是乞丐。”徐稚柳目视徐忠,一字一字道,“参与一座窑直接生产的至少有15人,把庄、佗坯、加表、收兜脚,三伕半、二伕半、一伕半、小伙手,另有推窑弄和打杂,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种,也必须得承认,没有他们就没有湖田窑的今天。”

“我给工钱,他们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稚柳,你太妇人之仁!”

徐稚柳轻轻一笑,也许是吧?

他还记得黑子刚来窑厂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得了伤寒每天咳嗽,作坊里的师傅们没有一个想收他当徒弟,他只好到窑厂来当杂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个冬天手烂了,膝盖也坏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来身,可每每还要第一个上工,把窑口的大水缸装满,邀功似的给他看。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不满十岁,尚不满十岁,手脚还没发育完全!现在他打黄土砌窑门干得比谁都好,四脚勤快,嘴巴又甜,几个师傅争抢着收他当徒弟。那天酒桌上都已经说好了,年后就让小孩去学手艺,以他的机灵劲儿,兴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出师,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对湖田窑来说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不可能。”徐忠笃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气里静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一晚浓稠的夜色里小工凝视他的一双眼睛,被热泪盛满了不甘与屈辱。他又凭什么呢?随随便便给一个人的一生下定论。

时年缩在角门后,眼窝里汪着水。徐稚柳是被几个管事紧急叫回来的,这会儿一个个也杵着不动,像尊尊门神。

这话怎么说,伤人吗?习惯就好了。然徐稚柳一根扁担似的筋骨,怎么可能习惯?

“叔父,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大家一个窑里同吃同睡,同气连枝,如果连你都轻视他们,谁又会看得起我们?”

徐忠似斗败的公鸡低下脑袋:“我们要谁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难道不是安安稳稳吗?”

“他今日能杀小工,明日就能杀管事。”

“不会的。”徐忠越说声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贵手。”

“叔父,你去没有用。”

徐忠看过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没有笑意,这些年也很少看到他笑。如果说湖田窑是行驶在海上的一艘巨轮,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轮旁一叶扁舟。看似同向而行,实则迷雾缭绕。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正如初次见面时少年给他带来的笃信,过了这么多年,依旧笃信,甚至还添了几分温暖。

徐忠忽而眼含热泪,背过身去。

就在这时,一小厮莽撞地冲了进来,那语气甭提有多兴奋了。他看也不看当下的情形,大声道:“东家!安庆窑的小神爷来了!”

时年拦不住,任小厮拽着少年往前一推,眼里满是八卦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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