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2)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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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赏赐发下来之前,徐忠的右眼一直跳。他问徐稚柳右眼跳财还是跳灾,徐稚柳刚从外头回来,肩上落了雪,他匆匆拍了两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官帖,交代管事送去瓷行。落了座,喝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凉掉的茶,便开始安排冬末暖窑神的祭祀活动,送请柬,借飞虎旗,还要裁黄纸写对子,请唱堂会,一件一件都敲定妥当,方才想起来徐忠还在等他回应,遂想了想,说跳财,忙又低头在簿子上写些什么。
徐忠走近了一看,又是帮哪个瓷行申请的官帖?
“让工部直接在景德镇搭个办事处得了,省得来回跑,不要车马费?”
“大雪天的也不容易。”
徐忠一笑:“你倒是乐善好施,这些个瓷行,托你办理官帖的时候上赶着讨好,回头一开业,屁股倒贴都不要。”
开瓷行的,那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跟他们还不一样,说得崇高点,半工半商的手艺人至少有情怀,有节操,生意人有什么?都掉进钱眼子去了。景德镇又不是只有湖田窑一家子制瓷烧瓷,别的窑户多得很,物美价廉,卖谁的不是卖?
这道理徐忠都懂,就是看不惯那些人的嘴脸。
“怎么需要有名家手写招牌镇场子的时候就想到你了?到底是因为你小小年纪已是童生,文化人矜贵些?还是看中我湖田窑的名声响亮?”
徐忠一说完,就觉得这话不好,两头得罪,果然徐稚柳旁边的管事呛了口茶,笔也顿住了。甭管是看谁的脸,其实说到底,还是湖田窑沾光不是?管事想打个马虎眼,一张嘴哈了口气,赶紧又捧上热茶。
屋内静了一瞬,徐稚柳最终敲定选个京剧班子,夜里搭几场小戏,一直唱到天亮。
徐忠说:“小戏好,让他们踩高跷,围着御窑厂唱,让前后几条街的窑户们都听听。”
“恐怕要被骂吵人清梦了。”
“随他们骂去,那些天满街都是唱大戏的,说不定还要跟过来讨彩头。”
“那是那是。”
大龙缸一出,可不得都来讨彩头吗?徐忠给自己搭了台阶,自顾自就下来了:“先不管别的,你这只大缸烧得好,按照以往惯例,今年应该会有笔丰厚的赏赐,到时候给大家伙发红利。”
御窑厂每年都会上供不少瓷器,内务府负责分发,后宫和各亲王府邸都有相应规制,但真正的皇帝御用瓷还得是精品中的精品。就说这件大龙缸好了,前明嘉靖年间有过一只,上面青花只画了两条龙,个头也比他们的小,工艺上不敢说超越前人,但至少不会落后,青花料的调配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试验,再集合前人的智慧,于当世保存时间只会更久,加之徐稚柳有一双巧手,虫都能画出龙章凤姿来,更何况真正的天选之子。
依乾隆帝的性情,比嘉靖皇帝的御用瓷还要出彩的,不可能不把玩两下子。更何况自雍正皇帝开始,就特别流行仿古瓷,务求仿古超古,兼之创烧,乾隆皇帝和他老子完全一样,都喜欢挑战。凡别出心裁、匠心独具的仿古瓷,皇帝无有不喜。
“稚柳啊,你可真是狡黠,皇帝的喜好也被你拿捏死死的。”
徐稚柳轻声说:“叔父慎言。”
徐忠嘴角一抿,还不让人说?也就读书人的脑瓜,每日算计来算计去才能想到这些。他笃定,这只大龙缸定会入皇帝的眼。也正因为这份笃定,功劳属谁才显得微妙。一想到那日安十九和杨诚恭话语间的机锋,徐忠眼皮跳得更凶了。
“我近来总是不安,你今年就别回乡了吧。”
不知何时管事已经悄然退下了。
徐稚柳身边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他捧着凉茶又喝了一口,道:“前日我已去信给母亲,告诉她会如期返乡。”
“一封信而已,就说有事赶不回去吧。”
“徐叔,快到我父亲忌日了。”
徐忠喉头一哽,甩不出话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凭这少年一身的傲骨,绝无可能弃文从商投奔于他。
说起两人的关系,徐稚柳算是徐忠族内一个远房子侄。万幸的是,多年以前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并不似以往那些贪图他家业的宵小,这名少年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双手不止能写诗文,还极为灵巧,只用不到半年时间就学会了利坯手艺。
两年后不仅能利削各种器皿,而且薄如纸翼,这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要知道这不是台下十年功这么简单,聪明人懂得找方法学习,别人勤练几十年才有可能顿悟的道理,在徐稚柳小小的脑袋瓜里也许只一夕就能参悟。
湖田窑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兼顾售瓷,与瓷一门所涉八十行当类如红店、青花料业,窑柴,瓷商等皆有关联,窑务庞杂琐碎,犹如一艘行驶在汪洋上的巨轮,每个齿轮零件都至关重要,牵一发动全身,非一般人足以胜任。徐忠为少年天赋所喜,不遗余力培养他,十年余,昔日那个在雨中看起来颇为狼狈落魄的少年,而今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早已不畏风雨。
甚至,隐有呼风唤雨之势。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徐忠想说,你每年年关都回乡祭祖,为亡父扫墓,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想要出人头地,又不想同流合污,你想要得太多了。然话到嘴边终是一叹,“罢了,你去吧。”
徐稚柳点点头,临出门前又听徐忠道:“稚柳,我年纪不小了,这辈子恐怕没有生儿子的命了。从你来我湖田窑的第一天起我就把你看成了我的亲儿子,阿鹞过了年也满十六了,她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此番回去不若跟你母亲说,年后就与阿鹞成婚,可好?”
徐忠一个大东家,向来说一不二,何曾有过这种口吻?徐稚柳微一抿唇,头低了下去,窄窄的阳光拉长他的身影。
这棵树风姿款款,却余韵寥寥。
终究无声。
徐稚柳回到书房,时年正在整理箱笼里的书。他随手取出一本《经义考证帖》摊在桌上,就听时年“呀”了一声,一只老鼠从箱笼里窜了出来。好些书都被啃了,有的被虫蛀了。徐稚柳盯着考证帖看了一会儿,放下笔,走到时年身旁帮他一起把箱笼清理出来。
外间在下雪,屋内烧了炭,暖融融的,两人接力把书挨次堆在墙角旮旯。
时年一看,又“呀”了一声,挠挠头说:“不知不觉都这么多书了。”
满满一面墙,摞至半人高,全是泛黄的旧书,里面夹杂几本父亲手写的札记,被老鼠损毁地有些严重。时年见他一言不发,想必十分心痛惋惜,便道:“我听说城东有人会修书,不如我拿去试试?”
徐稚柳摇摇头,札记上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何必去花那些冤枉钱,他自己就可以修缮。
“明天帮我去城东那边买些粘补材料回来。”
“何必去买呢,作坊里都有。”时年脱口而出道。
徐稚柳停顿一会儿,道:“不用作坊里的。”
见他又开始翻看札记,时年会意,噤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厨房拿了吃食回来,却见书房内人影攒动,那札记还在案下压着,考证帖已经不见踪影,桌上铺着各种文书,几名管事正在汇报窑务。
等他忙完,晚食早就凉了。徐稚柳对付了两口,至夜半时分,屋门轻响,时年抱着大氅说道:“公子,快到三更天了。”
案后的身影纹丝不动,烛火在夜风中摇曳,那笔尖已停顿许久。以为他坐着睡着了,时年蹑手蹑脚靠近,刚到身前,一双眼倏然投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红,裹挟着明亮的瞳仁,一刹间锋芒毕现。
“时年。”
“嗳。”
他嗓音又钝又沙哑:“我……”
时年期待着他说些什么,这满眼的疲惫,满脸的苍白,满身的落寞,肯定要说些什么吧?可徐稚柳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朝他微微一笑,接过大氅。
两人一前一后撑着伞,迎着被灯笼照亮的雪地,朝窑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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