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关血脉 (第2/2页)
即便如此,奔马掠起的劲风,仍是将茗娘身上披着的棉被翻卷而起,吹落在地。
“我的儿啊……”
茗娘却是浑然不觉的模样,刚一靠近,就将轩辕承烈拉进了怀里,死死抱住,几似松开以后便就会再度失去,永不回返一般。
口中叫着,哭音更浓了。
“茗娘,我……”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如幼童一般,抱在怀里,虽然是自己的慈母,几若母亲的亲近人物,但是少年人固有的羞涩,还是让轩辕承烈挣扎起来。
扶住了茗娘的肩膀,推拒着,挣脱开来,仅仅看了一眼,嘴里宽解的言语便再也没法继续言说下去了。
回家之后要面对什么,进山之前,轩辕承烈就曾经想过。
教训、责罚都是少不了的,也该受了责罚,毕竟自己只是给风叔和茗娘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书信,既没有点明自己要去哪里,也没有说清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言说寻到了一桩赚钱的生意,欲要前去完成,之后,就是旬日之久的无讯无踪了。
前前后后几近旬日的时间,从没有与风叔和茗娘分离如此之久,即便自己被流贼一股风绑了,也不过一日一夜的时间,对晚一些回家都会惹起了忧心的两人来说,这样的情形之下,风叔也好,茗娘也罢,必然是茶饭不思,满心挂念自己的安危,其中的煎熬,如坐针毡那样的比喻,只怕都是轻的。
对自己将受到怎样的责罚,在山中时,轩辕承烈一度很是有些好奇,隐隐,甚至还有些期待。
虽然在外面受足了欺凌,但是在家里,在风不破和茗娘面前,从小到大,就没挨过一下责打。
说起来,这虽是幸运,也意味着隔阂,是风叔和茗娘两人未把自己当做嫡亲儿子的疏离,既让自家的成长少了一份内容,更有了未受过严父慈母教训的可惜。
往日里,茗娘的惩戒,与其说是责罚,倒不如说是在折磨她自己。
但凡是轩辕承烈犯错,即便是闯下赔了杂货铺子那般的塌天祸事,茗娘的脸上也从没有出现过凶狠的颜色,言语中,都是在一处处的点评着,指出错事中从思谋到行事及至每一点不妥,也演算着其他处置方法的可能后果,从未牵扯其他,更没有如前街刘婆子周婆子那班泼妇那样,将对头的爹娘老子从坟墓里挖出来放在嘴里日弄。
不过,犯了错后,让轩辕承烈难受的,不是茗娘的指责,而是在他被教训的同时,茗娘自己却在不停的流着眼泪,仿佛那些错处是她犯下的。
更令轩辕承烈苦恼的是,茗娘的眼中,似乎是存了一处江河湖海,每次哭起,都是一刻复一刻,一时复一时,绵绵不绝,连续不断,不将他的心肠泡的松软,不将他泡出满身悔恨,决不罢休。
至于风不破的责罚,倒是简单,不是将拳脚套路多习练十遍二十遍,便是将拎石锁、抱石碾那类锻体技巧的总量翻上数番,次次如此,也不知道添些新意。
眼睛里有些酸涩。
虽然不是亲身生养的,但是茗娘对自己,却比亲生儿子还亲。
幼时,家中富足,自己也因为那时太小,记不得什么,能记住的,都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那样的任由着心意。
五岁以后,能记住事情了,茗娘的好也就铭记下来。
为了能让自己入到县中最好的轩辕私学中就读,茗娘在轩辕家的大门口足足跪了两日一夜,
七岁那年,自己闯了大祸,从没有被人指摘过的茗娘,被一群人围着,喷了满身满脸的唾沫,巴掌也挨了几记,头上的银钗都被打飞了,可是依旧将自己遮护在身后,死也不肯让人触碰。
拿着自家的杂货铺,那份全家人活命的唯一凭仗,赔给了周婆子,人散尽了,转回身,面向自己的,却是一张温煦笑脸,没有丝毫的责备模样。
这些年,自己都如富人家的子弟一样,每日里都是三顿的饭食,一碗稀粥浓稠得,说是稀粥,其实与干饭没有多少区别。
可是,茗娘却像寻常的穷苦百姓一样,每日只吃两顿饭,而且,净是拣选着米汤舀取,一碗米粥中,能有十粒米,就是她手抖了,多舀了几颗米粒。
轩辕家黑心。
在轩辕私学里就读,本姓子弟都不收束脩,即便是外姓子弟,也不过每月五百文的大钱,还不足那些人每月零用的零头。
到了自己这里,不但每月要一贯铜钱,要的还是足色的,每次缴纳束脩,那账房都要将铜钱打散了,一枚枚的看过了成色,稍稍有些铅白铁黑的,就会被挑拣出来,逼着他回家换过。
自己早就将这些委屈跟茗娘说了无数遍,可是茗娘却充耳不闻,依旧日夜不停的摇着织机,拼力给他凑出束脩。
旬日不见,茗娘的样貌苍老了许多。
原本还是一头油亮乌黑的头发,居然生出了许多白发,火把的光亮中,雪样的刺眼。
原本就凹陷的两腮,愈发深陷了,两只颧骨高高隆起,山丘一般的凸起在脸上。
而她的眼睛,红肿的只剩下一条缝隙,涨大得几乎与颧骨融做了一体。
从金豹洼满载而归的喜悦,拼杀了金钱母豹、壮大头狼的自得,瞬息之间,就渺无踪影,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份因为负疚而生出的刀割心肺般的难受。
待看到一瘸一拐,掠过了自己,直奔那些军士的风不破时,轩辕承烈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面巾下,风不破只露出的两只眼睛中,眼窝深深的塌陷下去,骷髅一般,手上拿着的木棍,与其说是防身的备用,看过去,倒不如说是支撑着他身子的拐杖。
但因为腿伤未曾痊愈的缘故,他虽是做着奔跑的姿态,但是一蹦一跳,跑姿十分可笑。
轩辕承烈却没有取笑的心思,他的心中,满满的都是被关爱后的震颤。
高大的战马前,风不破素来挺直的身子,佝偻起来,虽然被遮挡了脸孔,但是从一副佝偻腰肢的谦卑情状上,不难看出,面巾下,必然是一张陪着笑容的脸。
风叔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他可是刀山血海中闯出来的英雄,
他可是只用一根扁担就生擒了二十多个绿安守备营兵卒都没拿住的两个斡狗探子的英雄,
他是绿安城中各个大户都在争相攀结的风爷,
他是绿安守备营锋将以下官佐见了都要跪拜的风教头,
这样一个尊崇人物,现下,却在向几个寻常的赵军骑卒弯下了腰身,恭恭敬敬,直比李明德家那个弱性子的老奴还要恭顺。
他在感谢!
在军士们解下了栓在马后的滑车,从战马上拎下一件件猎获,安放到上面,在风不破尽力拦阻的时候,
在军士们翻身上马,欲要离开,风不破抓着银狐拦阻在马前,欲要让他们收取的时候,轩辕承烈终于明白,风不破为什么要弯下他一向挺直的腰身。
风叔认为是那些骑卒救了自己,在感谢他们。
在自己在山中将各种肉食变换着花样吃得大快朵颐的时候,风叔和茗娘却是满心牵挂,忧心不已。
在自己与小馋虫玩耍快乐的时候,只为了早一眼见到,风叔和茗娘,一个拐着伤腿,一个颠着小脚,立在这初春的寒夜里,静静地等候着,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只为了一份保住自己平安归来的感激,受尽了绿安上下敬重的风叔,居然向几个军士弯下了腰肢。
这才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无关血脉,只因亲情。
“啪……”
泪眼婆娑的被茗娘牵引到家里,一番思想的浑浑噩噩中,一记耳光落到了轩辕承烈的脸上。